雲 湧(第3/5頁)

可事實上,那一日她說了自己是如何看待他的功績之後,他便只能以她的眼光看待自己:殘忍冷酷,無足輕重,笨拙粗魯,不值一提。

“不,並沒有。”

他如釋重負,在她身旁的墊子上坐了下來。

“第一件事是我哥哥。”她說。

他靜靜等待著。

“我一度常做噩夢,夢見哥哥問我你是否已實現他篤信的理想。”

馬塔的臉扭曲起來。

“但最近,我不再做這個夢了。我怕馬鐸的魂靈缺了供養,便請一個前往蟠城的商人幫我去給他燒香上墳。那商人回來之後告訴我,我哥哥墳前的墓碑是整個墓園中最大的,還對我說,你下令讓衛兵每日在他的墳前擺上新鮮菊花。事實上,你下令為圖諾阿八百壯士中的所有犧牲者都提供了這般待遇。你肯這樣做,實乃慷慨之舉。”

馬塔沒有答話。

她放下繡花繃子。“第二件事。”她站起身,走向角落的一只小旅行箱。她手中拿著一個布包回來了。

“此乃何物?”

她沒有回答。

馬塔打開布包,看到其中的骨質匕首。這把匕首他見過一次,那時它就放在他叔叔供吊唁的屍首旁。肅非王沉痛地向他解釋道,綺可覓公主是金多·馬拉納的情人與殺手,是她用這柄匕首殺了飛恩。

“你的敵人想利用我幹掉你。”

馬塔看著她。他不知自己是什麽感覺。難道他的生活就躲不開背叛嗎?

“但我厭倦了被人當做工具利用。”她說,“我想為自己而活。”

他將匕首丟在地上,倉皇離去。

彌拉繼續繡花。

她的風格變得愈加抽象,蓄勢待發,愈發神似而形不似。幾根粗略的線條,稍許勾勒出一個身影,便是她所繡的馬塔身形,襯以一片破碎線條與混亂色彩的背景,這便是他小心建立的天下正在分崩離析。她在他周圍繡出點點星芒,那既是旋轉的劍影,也是綻放的菊花。

他將她繡的帕子小心裝框,分賞給令他滿意或是立功之人。馬塔的諸位司令顧問都爭討彌拉的繡工,將之視為霸主青睞的標志。彌拉本人似乎覺得頗為有趣,但帕子繡罷,她便不再在意其去向。

一日,馬塔自戰場廝殺歸來,已看厭了痛苦、屠戮以及劈筋斬骨的砍殺。他帶著一身死屍臭氣,徑直去了彌拉的房間。

她平靜如常,問他是否想留下與她共用晚膳。“我叫侍女給你備上洗澡水吧。我正想把市場買來的鯉魚蒸了。你有陣子沒吃圖諾阿飯菜了吧?”

她的語氣並非順從或魅惑。她並未問起他當天在戰場上的事跡,也沒有對他的驍勇力量表示驚嘆。她總是簡簡單單地邀他一起分享一些簡單之物。

他才意識到,她待他為朋友,而非達拉諸島的霸主。

他走上前,將她拉進懷中,吻了她。他感覺到她的心臟貼著他的身體,撲通亂跳有如一只驚鳥。她手中還拿著繡花針和繃子,垂在身側。片刻,她也回吻了他。

他退後一步,望著她的眼睛。她並未閃躲,而是回望著他。除了庫尼·加魯,似乎只有她能毫無困難地與他的雙瞳對視。

“現在我了解你了。”她說,“現在我知道為何無法為你繡出一幅像樣的肖像了。”

“說來聽聽。”

“你很害怕。你害怕圍繞著你所產生的傳奇,害怕人們腦海中的你自己的影子。你身邊的每一個人都怕你,你便開始相信自己應當為人所懼。你身邊的每一個人都對你阿諛奉承,你便開始相信自己應當被這樣贊美。你身邊的每一個人都背叛你,你便開始相信自己是應當被背叛的。你殘忍並非因為你想殘忍,而是因為你認為人們期待你殘忍。你的所作所為並非因為你想這樣做,而是因為你認為人們心中的馬塔·金篤會想這樣做。”

馬塔搖搖頭。“你在說胡話。”

“你認為天下應當依照某種秩序而行,你的理想沒能實現,這令你失望。但你也是這天下的一部分,你怕自己的凡人之軀也會辜負自己的理想。於是你便為自己打造了一個新形象,一個你認為更容易實現的形象,一個殘忍嗜血的形象,充滿死亡、復仇、受傷的驕傲與玷汙的榮耀。你抹去了自己,將自己變成了這些從故紙堆裏拿來的詞語。”

馬塔又吻了她一下。“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但你並不是壞人。你不必害怕。你心中有熱情,有同情,你只是將它們藏在內心深處,因為你認為它們是軟弱的象征,使你顯得與其他更卑微的人沒什麽兩樣。你為何要這樣做?如果你沒有給天下留下印記又如何?如果你死後,你的大業分崩離析又便如何?

“我曾經不知是否應該愛你,那時全天下似乎都懼怕你,有許多人對我說應該這樣、應該那樣。但馬鐸是對的:對於一切重要的事物,心中信念才是唯一的度量衡。但凡人的心很小,所能容納的只有那麽一點點。聽聞一千人榮耀幸存之時,我心卻只為失去兄長而哀悼,那一千人之事於我又有何歡喜可言?一萬人以為我所愛之人是個暴君,只要我所了解的他與此不同,那萬人所想與我便又有何幹系?人生苦短,不必憂慮他人所言,更不必顧及史書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