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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日子,北美保護區是我們的私人運動場。據說,仍有大約八千人住在那片神秘的陸地上,但半數是護林人。其他包括叛逆的基藝家,他們從事的工作是:讓上古滅亡的北美植物和動物死而復生,還包括生態工程師,授權居住的原始人,比如說奧賈拉拉·蘇,或者地獄天使行會,另外還包括偶爾到此一遊的旅客。我有個堂兄,據說他曾背包不停往返於保護區的兩個觀測地帶。他在中西部也幹過這事,但是那裏的各地帶之間相對來說靠得很近,而且恐龍群落也更為稀少。

“天大之誤”後的頭一個世紀裏,蓋亞已經受了致命創傷,並正拖著步子緩緩地走向死亡。“大蕭條期”,毀滅來得尤為嚴重。小塊土地經常出現痙攣,情況每況愈下,每次發作之後,隨之而來的情形更為駭人。但是地球堅忍著,盡力進行自我修復。

我前面說過,保護區是我們的運動場,但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整個瀕死的地球都是。我七歲時,老媽給了我輛電磁車,於是,從我家到這個星球上別的地方,就都只有一個小時以內的飛行旅程。我最要好的朋友,阿馬爾斐·施瓦茨,住在埃裏伯斯山莊園,那兒曾經是南極共和國。我倆天天見面。舊地法律禁止使用遠距傳輸器,這個事實絲毫沒讓我們傷腦筋;我們在夜裏躺在山坡上,仰著腦袋,透過一萬個環軌燈和星環的兩萬個燈塔,望向星空,望著兩三萬肉眼可見的星星。我們沒有一絲嫉妒,也沒有任何沖動要加入大流亡。正是大流亡,加速了遠距傳輸器的編織,最終編成了世界網。在當時,我們僅僅感到高興。

對於老媽,我腦子裏的印象有點僵硬,真是奇怪,仿佛她是我的《瀕死的地球》小說中另一個虛構出來的人物。也許吧。也許我是由歐洲自動化城市中的機械人撫養長大的,喝的是亞馬孫沙漠中機器人的奶,或者,我僅僅是在大桶中培育長大的,就像啤酒釀造者的發酵粉一樣。我記得,老媽穿著白色的睡衣,像鬼魂一樣滑行在莊園那陰暗的房間裏;我記得,她坐在溫室裏,倒上一杯咖啡,光線投下,投影出緞帶裝飾,夾雜著灰塵,她那纖纖細手的手背上,露出無數脆弱的藍色靜脈;她的頭發卷成貴婦人風格的一個圓髻,燭光牽絆在她頭發的蛛絲光輝中,就像一只金色的蒼蠅羈絆在那兒。有時,我會夢到自己記起了她的聲音,那輕快的音調,帶著在子宮裏打轉的意味,但是當我旋即醒來,發覺那僅僅是風兒吹過蕾絲窗簾的聲音,或是什麽不知名的海洋在拍打礁石。

從我最初有了自我意識起,我就已經知道,我會成為,應該成為,一名詩人。這不是說我有選擇的權利;而更像是那垂死的美人向我吐出了最後的一口氣,然後下達了命令:我的余生注定得和詞語玩耍,這似乎是為了補償我們種族在它的溫床中的大屠殺暴行。管它呢,反正我就成了一名詩人。

我有個導師,名叫巴爾薩澤,是個人類,但是很老,這位難民來自古老亞歷山大的帶著肉體氣息的小巷。巴爾薩澤幾乎全身都閃爍著藍白的光芒,那來自早期不成熟的鮑爾森療法遺留的藍色;他就像一個熠熠發光的人類木乃伊,封在了液體塑料中。而且此人頗為好色,是個出名的登徒子。幾個世紀之後,我成了一名色帝,那時,我終於明白了可憐的巴爾薩澤君的性沖動,但是在那些日子裏,莊園通常不會雇用年輕的小妞做傭人。人或機器人,巴爾薩澤君不會歧視——他一概通吃。

我還是很幸運,雖然巴爾薩澤君對年輕肉體有特別的嗜好,卻不會對同性下手,因此,他的胡作非為僅僅表現在:要麽是在輔導時間裏連個人影也不見,要麽是把注意力毫無節制地花費在了記憶奧維德、薛尼胥,或者吳僑之的詩文之上了。

他是一名卓越的導師。我們研究了古典時期,以及近古典時期,並且去了雅典、羅馬、倫敦、密蘇裏州的漢尼拔遺跡作了實地考察,他從沒讓我做過什麽測驗或是考試。巴爾薩澤君希望我能學會過目不忘的本領,我也沒有讓他失望。他說服了我的老媽,所謂的“進步教育”是有缺陷的,不適合舊地家庭,所以我從不知道腦力絕技的捷徑,比如RNA學習療法、數據網深究、系統的重現訓練、程序化的談心小組、需要犧牲事實的“高層思維技巧”或者無文字的規劃。在免去這些學習內容之後,我得以在六歲之時,就能夠背誦菲茨傑拉德翻譯的《奧德賽》,在學會穿衣之前,我就能寫六節詩了,在連接人工智能之前,我就能以螺線型的賦格詩體進行思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