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林那事件

一張寬大的躺椅上鋪著一整張北極熊皮,躺椅由一個斜面和一個平面構成。斜面是靠背,平面部分則很長,那意思似乎是:如果躺著不自在的話,也可以縮下身子平睡在上面。

坐在上面的年輕女子是典型的職業女性打扮:一件蕾絲Peplum上衣,配條五彩膠印半裙,身旁放著烏木色帆布GG面料的圓筒包,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是Gucci的Lady Web女包。她皮膚白皙,長發披肩,額前劉海整整齊齊,大眼睛炯炯有神。非要說美中不足的話,就是她的膚色白得近乎透明,似乎透出一層淡淡的青色,這讓她看上去弱不禁風。

“你用讓自己最舒適的方式躺下來就行了。在整個過程中,隨時可以調整姿勢。”說話的,是坐在她身後幾米遠的精神分析師司空炬。

女子一躺上去,躺椅的天鵝絨表面立即隨著身體的曲線微微下陷,下陷之中卻又略有反彈。“這種椅子叫弗洛伊德榻。你躺的這一張具有感應功能,會根據人體曲線自動調節表面曲度。”司空炬解釋道,“你左手邊是一個全自動控制台,你可以根據自己的需求調節椅位。總之,你感覺放松、舒適就好。”

是的,很放松,很舒適。深綠色的窗簾遮住了室外的強光,一盞光線柔和的落地台燈,營造出十分靜謐的氣氛。此時,女子已深陷在北極熊那濃密又柔軟的長毛中了。

司空炬坐在她身後,這也是刻意安排的——避免目光的對視,以減輕來訪者的壓力。精神分析師最主要的治療手段是訴說與傾聽,讓患者毫無保留地說出心中閃現的每一絲念頭,好讓分析師捕捉、解剖其內心隱秘,而不少患者卻會因為對視著分析師的眼睛,有些話說不出口。

“先講講你的困擾。不要急,慢慢來。”司空炬的聲調很舒緩,“在這個過程中,如果你想說點其他的,也隨時可以,無論什麽內容。”

司空炬瞄了一眼助理小青遞來的預診資料,大致了解了一些情況:來訪者叫林那,主要症狀是失眠,哪怕吃兩顆思諾思,每晚也只能睡上兩三個小時;每天淩晨兩三點睡,五六點就醒了,哪怕把綿羊都數成了羊肉串或烤全羊,還是不能再次入睡。

司空炬攤開了手中的文件夾,拿起了一支深藍色的畢加索鋼筆。他不喜歡用筆記本。因為,每次見了來訪者之後,都要把會見時的記錄取下來,單獨為每一個來訪者存档。用普通筆記本,也要把那幾頁撕下來。即便是用活頁本,印在紙上的那一道道橫杠也不適合他鬼畫桃符的風格。因為,他記下來的並非是整句整句的話,而是通往來訪者心結的幾個關鍵詞,或者是只有分析師自己才能看懂的符號,甚至是一團亂麻般的線條。

每次一進入工作狀態,司空炬都會按下辦公桌桌面下的按鈕,打開隱藏在吊燈裏的攝像頭全程錄像。視頻會保存下來,以預防可能出現的糾紛,偶爾也會擷取一兩段作為內部研討的資料。這些雖然可以讓助理將視頻整理成文字,以減少分析師的工作量,但司空炬幾乎從來不利用視頻復盤,他覺得紙和筆更能保留來訪者內心的情緒或意象。他的習慣是:文件夾裏夾著一小疊A4打印紙,每次用過之後取下那幾頁即可。

“我每天吃幾片安眠藥,好不容易睡著了,也睡得很淺,幾個小時後就醒了。”那年輕女子柔聲說道,僅從聲調中司空炬聽不出任何焦慮,“我時常懷疑自己整夜未睡,只有做了夢,我才能證明自己睡著了。”

“能睡,還是失眠,都不必過分關注,更沒有必要去證明。”

“可是我就是忍不住。”

“身體上,還有其他症狀嗎?”

“有。我的腿廢掉了。”

“怎麽廢掉了?”

“腿軟,沒有力氣,麻木。大腿以下,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

“什麽時候開始有這種症狀的?”

“一兩年前。”

“有什麽不同尋常的事情發生嗎?我是說,當你發現自己腿軟的那段時間,有沒有感受到特別的壓力?工作上的,或者感情上的?”

“沒有,一切都很順利。”

“你不是自己走進來的嗎?”

“是的。我不僅能走,還能跑,也能打網球,一樣能夠快速移動。但是,激烈的對抗結束後,回到家裏,兩條腿似乎又癱了。”

司空炬明白,來訪者應該並沒有什麽實質性的病變,而是心理機制出了問題。“那我們再往前追溯,在這之前發生過什麽讓你痛苦的事情嗎?”

“追溯到什麽時候呢?”

“任何時候。一直到你的童年,到你剛剛開始記事的時候。”

“那太多了,比如說小時候媽媽沒給我買漂亮的文具盒。”

墻角傳來了輕輕的笑聲,是留下來做記錄的小青發出的。靠,沒控制住局面,笑場了。司空炬心裏暗罵一聲,卻不動聲色地揮揮手,示意小青離開。“當然不是那些。我指的是,能夠讓你回憶時覺得痛苦的,不願意去面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