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蜂人(第3/5頁)

調查人員第二次聽到“臨界數量”這個詞。這個詞聽起來有點神秘,也多少帶點危險性(他們都知道核彈爆炸就有一個臨界質量)。但他們針對這個詞的追問得不到放蜂人的響應。老張只是夾七夾八地扯一些題外話,他指著那張戴面罩的照片說,這張照片是林先生特意給我照的,林先生說要寄到我家,不知道寄了沒有。“本來不是取蜜期,他非要我戴上防蜂罩為他表演。他說我帶上它像是戴上皇冠,說我是蜜蜂的神,蜜蜂的上帝。這個林先生不脫孩子氣,凈說一些傻話。”

調查人很敏銳,從這句平常話中聯想到蘇小姐說的“神經失常”,便掉頭緊追下去。老張後悔說了這句話──他不想對外人講說林先生的“缺點”。在再三追問下他才勉強說,對,林先生的確說過一些傻話。他說過,老張你“幹涉”了蜜蜂的生活——你帶它們到處遷徙尋找蜜源,你剝奪了它們很大一部分勞動成果供人類享用,你幫它們分群繁殖,如此等等。但蜜蜂們能察覺這種“神的幹涉”嗎?當然這肯定超出它們的智力範圍,但它們能不能依據僅有的低等智力“感覺”到某種跡象?比如,它們是否能感覺到比野蜂少了某種自由?比如,當養蜂人在冬天為缺糧的蜂群補充蜂蜜時,它們是否會意識到有一只仁慈的“上帝之手”?它們糟蹋外來的蜂蜜,是否是一種孩子式的賭氣?“林先生把我給逗笑了,我說它再聰明也是蟲蟻呀,它們咋能知道這些。我看它們活得蠻愜意的。不過,”他認真地辯解著,“林先生絕不是腦子有問題,他是愛蜂愛癡了,鉆到牛角尖裏了。”

調查人對談話結果很失望,這條意外得來的線索等於是斷了。他們曾把最大的疑點集中在“養蜂人”身上,但是現在呢,即使再多疑的人也會斷定,這位豪爽健談的張樹林絕不是陰謀中人。兩人臨告辭時對老張透露了林先生的不幸,放蜂人驚定之後涕淚滂沱,連聲哽咽著“好人不長壽,好人不長壽哇”。

調查人又到了北大附中,林達的最後一次社會活動是來這裏對學生作了一場報告。當時負責接待的教導處陳主任困惑地說,這次報告是林達主動來校聯系的,也不收費。這種毛遂自薦的事學校是第一次碰上,對林達又不熟悉,原想婉言謝絕的,但看了那張中國科學院的工作證,就答應了。至於報告的實際效果,陳主任開玩笑說“不好說,反正不會提高這次期中考試的成績”。

他們用隨機抽樣的方法喊來了5個聽過報告的學生,兩男三女,拘謹地坐在教導處的木椅上。這是學校晚自習時間,一排排教室靜寂無聲,窗戶向外瀉出雪亮的燈光,光怪陸離的霓虹燈在遠處的夜空中閃亮。學生們的回答不太一致,有人說林先生的報告不錯,有人說印象不深,但一個戴眼鏡女生的回答比較不同:

“深刻,他的報告非常深刻,”她認真地說,“不過並不是太新的東西。他大致是在闡述一種新近流行的哲學觀點:整體論。我恰好讀過有關整體論的一兩本英文原著。”

這個女孩個子瘦小,尖下巴,大眼睛,削肩膀,滿臉稚氣未脫,無論年齡還是個頭顯然比其他人小了一套。陳主任低聲說,你別看她其貌不揚,她是全市有名的小天才,已經跳了兩級,成績一直是拔尖的,英文程度最棒。調查人請其他同學回教室,他們想,與女孩單獨談話可能效果更好些。果然,小女孩沒有了拘謹,兩眼閃亮地追憶道:

什麽是整體論?林先生舉例說,單個蜜蜂的智力極為有限,像蜂群中那些復雜的道德準則啦,復雜的習俗啦,復雜的建築藍圖啦,都不可能存在於任何一只蜜蜂的腦中。但千萬只蜜蜂聚合成蜂群後,這些東西就自然而然地產生出來──為什麽如此?不知道。人類只是看到了這種突躍的外部跡象,但對突躍的深層機理毫無所知。又比如,人的大腦是由140億個神經元組成,單個神經元的構造和功能很簡單,不過是根據外來的刺激產生一個沖動。那麽哪個神經元代表“我”?都不代表,只有足夠的神經元以一定的時空序列組合在一起,才會產生“窩石”……

調查人又聽到“窩石”這個詞,他們忙擺擺手,笑著請她稍停一下。小姑娘,請問什麽是窩石?我們在調查中已經聽過這個詞,不會是腎結石之類的東西吧,從沒聽過腦中也會產生結石。

小女孩側過臉看看他們,有笑意在目光中跳動。她忍住笑意耐心地說,“我識”就是“我的意識”,就是意識到一個獨立於自然的“我”。人類嬰兒不到1歲就能產生“我識”,但電腦則不行,即使是戰勝卡斯帕羅夫的“深藍”,它也不會有“我”的成就感。“這是說數字電腦的情形,自從光腦、量子電腦、生物元件電腦這類模擬式電腦問世以來,情況已經有了變化。林先生在報告中也提到了‘標準人腦’和‘臨界數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