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火(第4/6頁)

“如果用歸納法可以推出物質無限可分的結論,那麽用同樣的歸納法可以推出:物質的實體部分之總和必然趨近於零。所以,物質只是空間的一種存在形式,是多層級的被力場約束的畸變空間。老師,我的看法是不是有一點道理?”

我被他的思維真正震撼了。

心靈深處那根低音大弦又被嗡嗡撥動,我的思維乘著這緩緩抖動的波峰,向深邃的宇宙深處,聆聽神秘的天籟。

見我久久不說話,天聲擔心地問:“老師,我的想法在哪個環節出錯了?”

他急切地看著我,目光中跳蕩著火花,似乎是盜取天火的普羅米修斯在跌宕前行,天火在他瞳仁裏跳躍。天聲這種近乎殉道者的激情使我愧悔,沉默很久,我才苦笑道;“你以為我是誰,是牛頓、馬克思、愛因斯坦、霍金?都不是。我只是一個普通的中學物理教師,縱然有些靈性,也早已在世俗中枯萎了、僵死了。我無法做你的裁判。”

我們默默相對,久久無言,聽門外蟲聲如織。我嘆息道:“我很奇怪,既然你認為自己的本元不過是一團虛空,既然你認為所有的孜孜探索最終將化亡於宇宙混沌,你怎麽還有這樣熾烈的探索激情?”

天聲笑了,簡捷地說:“因為我是個看不透紅塵的凡人;既知必死,還要孜孜求生。”

夜幕暗淡,一道清白色的流星撕破天幕,倏然不見,世界靜息於沉緩的律動。我長嘆道:“我希望你保持思想的鋒芒,不要把棱角磨平,更要慎藏慎用,不要輕易折斷。天聲,你能記住老師的話嗎?”

河邊地勢陡峭,那是黃土高原千萬年來被沖刷的結果,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夕陽已落在塬上,晚霞燒紅了西天。

老太太所說的神像實際是一尊偉人塑像。塑像的藝術性我不敢恭維,它帶著文化大革命特有的呆板造作。但是,襯著這千古江流,血色黃昏,也自有一番雄視蒼茫的氣概。

暮色中閃出一個矮小的身影,聲音抖抖地問:“誰?”

我試探地問:“是小向嗎?我是何老師。”

向秀蘭哇的一聲撲過來,兩年未見,她已是一個典型的農村女子了。她啜泣著,淚流滿面,目光中是沉重的恐懼。我又立即進入為人師表的角色:“小向,不要怕,何老師不是來了嘛、我昨天才見到你的信,來晚了。天聲呢?”

順著她的手指,我看到山凹處有一個身影,靜坐在夕陽中,似乎是在做吐納功。聽見人聲,他匆匆做了收式。

“何老師!”他喊著,向我奔過來。他的衣服破舊,褲腳高高挽起,面龐黑瘦,只有眸子仍熠熠有光。我心中隱隱作痛,他已經跌到生活最低層,但可嘆的是他的思維仍然是那樣不安分。

我們良久對視。我嚴厲地問:“天聲,你最近在搞什麽名堂,讓秀蘭這樣操心?真是在搞什麽穿墻術?”

天聲微笑著,扶我坐在土埂上:“何老師,說來話長,這要從這一帶流傳很廣的一個傳說說起。”

他娓娓地講了這個故事。他說,距這兒百十裏地有座天光寺,寺裏有位得道老僧,據說對氣功和瑜伽功修行極深。“文革”期間,他自然逃不了這一劫,紅衛兵在他脖子上掛一雙僧鞋,天天拉上街批鬥。老僧不堪其擾,一次在批鬥途中,忽然離開隊伍,徑直向古墓走去,押解的人一把沒拉住,他已倏然不見,古墓卻完好如初,沒有一絲縫隙。嚇呆的紅衛兵把這件事暗暗傳揚開來。

他講得很簡潔,卻自有冰冷的誘惑力,向秀蘭甚至打一個冷戰。我耐著性子聽完,悲傷地問:“你呢,你是否也相信這個神話?難道你的智力已降到文盲的档次了?”

天聲目光銳利地看著我:“稍具科學知識的人都不會相信這個傳說,只有兩種人會相信:一種是無知者,他們是盲從;一種是哲人,他們能跳出經典科學的圈子。”

他接著說道:“何老師,我們曾討論過,物質只是受力場約束的畸變空間,兩道青煙和兩束光線能夠對穿,是因為畸變的微結構之間有足夠的均勻空間。人體和墻壁之所以不能對穿,並不是它們內部沒有空隙,而是因為它們內部的畸變。就像一根彎曲的銅棒穿不過彎曲的銅管,哪怕後者的直徑要大得多。但是,只要我們消除了兩者甚至是一方的畸變,銅棒和銅管就能對穿了。”

他的話雖然頗為雄辯,卻遠遠說服不了我。我苦笑一聲問道:“我願意承認這個理論,可是你知道不知道,打碎一個原子核需多少電子伏特的能量?你知道不知道,科學家們用盡解數,至今還不能把誇克從強子的禁閉中釋放出來?且不說更深的層級了!”

林天聲憐憫地看著我,久久未言,他的目光甚至使我不敢與他對視。很久,他才緩緩說道:“何老師,用意念的力量去消除物質微結構的空間畸變,的確是難以令人信服的。我記得你講過用意念隔瓶取物,我當時並不相信,只是覺得它既是世界性的傳說,必有產生的根源。從另一方面說,人們對自身機構,對於智力活動、感情、意念、靈感,又有多少了解呢?你還講過,實踐之樹常綠,理論總是灰色的。如果可能存在的事實用現有理論完全不能解釋,那麽最好的辦法是忘掉理論,不要在它身上浪費時間,而去全力驗證事實,因為這種矛盾常常預示著理論的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