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柏林的星期天(第3/4頁)

“可你沒有這樣。”她的雙手又彈奏起一首冗長的曲子,“你為什麽改了主意?”

“是你。”我說。

我的話讓她突然神情大變。

“我?”她問道。

“你讓我這一天煥發了光彩,你的琴聲猶如當頭棒喝,讓我意識到生活歡騰而喜悅。”

“我還有這本事?”

我第一次聽見幾個彈錯的音符。

“或者這麽說,你的雙手能自動彈奏,不需要你的指揮。”

“這就像洗衣服一樣,衣服臟了就洗一洗。”

這話讓我再度感到四肢猶如鉛墜。

“不是的!”我說,“為什麽我們這些路人能從音樂中得到快樂,而你卻不能?”

她歪著腦袋,雙手的動作緩緩停了。“你為什麽要來關心我快不快樂?”

我站在她的面前,不知是否應該把酒館裏老人說的話告訴她。我應該說說迄今在心裏堆積如山的美好,我揮舞著沙鏟,只能一點一滴將它們回饋給世界。我該感激在舞台和銀幕上登場的那些人,他們曾讓我歡笑哭泣,賜予我生命的動力。誠然如此,我卻無法在幽暗的劇院中對舞台上的他們呼喊“若你們需要幫助,我願伸出援手!”我應該向她講述十年前在公交車上碰見的那個風趣男子,他從最後一排傳來的笑聲感染了每個人,讓大家其樂融融。但是沒有誰鼓起勇氣喊住他,拉著他的胳膊說:“哦,朋友,謝謝你的熱情歡笑,願神賜福於你。”我是否應該告訴她,她只是我這一大筆拖欠已久、早應償還的賬單的一部分?不,這所有的事情我都不能講。

“請想象一下吧。”

“好的,想什麽?”她說道。

“設想你是個美國作家,告別妻兒朋友,來到離家萬裏的地方尋找素材。天色陰沉沉的,旅店裏毫無生機,而你的靈魂裏只剩下嚼爛的煙草、肮臟的冰雪和破碎的玻璃。試想你走在這冷得要命的街道上,轉過街角卻發現一個帶著金色豎琴的小婦人,她在彈奏冬天以外的所有季節——秋天、春天、夏天——季節隨意流轉,春去秋來。伴著音樂,冰雪融化,霧氣消散,寒風暖如六月,你也年輕了十歲。如果你不介意,請想象一下。”

曲聲停了下來。

這突然的寂靜把她嚇了一跳。“你真的是瘋了。”她說。

“想象一下你就是我,”我說,“正在回旅館的路上,途中我期待聽見任何聲響,什麽聲音都可以。在你彈奏的時候,我剛好走到街角,剛好聽見你的曲子。”

她雙手摁住了琴弦,似乎想說點什麽。我等著她說話,可她卻悲嘆一聲,大聲說:“走開吧!”

“什麽?”

“你已經讓我手忙腳亂了!看吧!你把我的演奏搞砸了!”

“我只是想感謝——”

“讓我一個人待著!”她喊道,“多麽無情,多麽粗魯的人!別多管閑事!做好你自己的事情吧!你別再操心我了!哦,我這些可憐的手指,彈不好了,再也彈不好了!”

她盯著自己的手指,然後用一種可怖的表情盯著我。

“滾!”她怒吼。

我絕望地跑開,轉過這街角。

天哪!我責罵自己,你剛剛做了什麽!她的生活被你毀了,你這傻瓜,為什麽不早點閉上嘴?

我心底一沉,身子歪靠著一棟房子,不知不覺一分鐘過去了。

婦人啊,請你千萬要繼續彈琴。彈奏吧,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你自己。忘了我剛剛的話吧!

請忘了吧。

我聽見豎琴試探性的微弱低吟,之後又停頓下來。

接著,當風再度吹起,傳來非常舒緩的彈奏聲。這是一首我還記得歌詞的老歌。我在心裏跟著默唱。

跟隨著這旋律輕輕走, 別踩傷那溫柔的小草, 生活經歷了風風雨雨 就像沙塵掩埋了鏡子。

是的,繼續彈吧,我暗想。

悠閑地在樹蔭下發呆, 懶懶地在陽光下沐浴, 為燃起又熄滅的欲求, 感謝美酒佳肴與佳人。 不妨想想苦短的人生, 宛如輕輕踩著三葉草, 戀人們誰不滿身傷痕。 自此何妨離開這人世, 容我致敬,容我感謝, 盡我寸心後得以安眠, 付出代價昂貴的安眠。

天哪,我心中佩服這位婦人的睿智。

跟隨著這旋律輕輕走。

而我險些用溢美之辭摧毀了她。

戀人們誰不滿身傷痕。

而她也因我的輕率落得滿身傷痕。

不過現在,一首樂曲勝過我的一番說教,她已經理順了情緒。我一直等到她彈到第三段副歌,才壓了壓帽子離開。

而她一直緊閉雙眼,聆聽自己雙手的彈奏。她撥動琴弦,就像一個初次知道下雨的小女孩,伸出稚嫩的雙手,在這些清澈的雨滴下洗著小手掌。

她之前根本不關心自己的手,之後卻過分在意它,而現在,她得心應手地彈著豎琴,一切恰到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