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鵝(第2/6頁)

“這麽多年來,你似乎學到了很多。”

“顯示出一副無所不知的樣子,這是我們老年人的特權。其實這只不過是一種偽裝、一張面具,與其他林林總總的偽裝和面具沒什麽區別。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吧:我們老人家見面的時候會眨眨眼睛,相視一笑,這就是在問,你覺得我的面具怎樣?我的偽裝呢?還有我言之鑿鑿的態度呢?人生難道不是一出戲嗎?我演得不好嗎?”

他們一起笑了,笑得很平和。他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任由笑聲自然而然地沖口而出——這是幾個月來他第一次笑得這麽舒心。笑聲平息之後,她把茶杯捧在雙手之間,低頭注視。“你知道嗎?我們相逢得這麽晚,其實是一種幸運。我可不願意在二十一歲的時候遇上你。那時候我還是一個蠢蠢的小姑娘。”

“他們制定了特殊的法律,保障二十一歲的漂亮姑娘有愚蠢的權利。”

“這麽說來,你覺得我當年很漂亮?”

他歡快地點了點頭。

“可你怎能看出來呢?”她問道,“就好比你遇見一條龍,這條龍剛剛吞了一只天鵝,難道你僅憑它嘴邊殘存的幾根羽毛,就能猜測到天鵝的美麗嗎?沒錯,就是這個比喻——我這副軀殼就是一條龍,全身被鱗片和皺褶所覆蓋,而白天鵝已經被它吃了。我已經很多年沒見過她了,甚至忘記了她長什麽樣子,可是我還能感覺到,她一直安然無恙地活在裏面。是的,那只天鵝完好無缺,一根羽毛也沒有掉。你知道嗎,每逢春季和秋季,在有些早晨,我一覺醒來就會想,我今天要穿過那片原野,跑進樹林裏采野草莓。我要跳進湖裏遊泳。我要通宵達旦地跳舞!然後我突然發現自己困在這條老龍的殘軀裏,這時我就會大發雷霆。我是一個困在危塔上的公主,走投無路,只能等待我的白馬王子前來拯救。”

“你應該寫書。”

“年輕人啊,我已經寫啦!否則我這個單身老女人還有什麽生存的意義呢?其實,在三十歲之前,我是一個瘋狂享樂的派對動物,腦子裏想的盡是流光溢彩、繽紛閃爍的嘉年華舞會。然後,我這輩子真正關愛過的唯一一個男人不再等我了,娶了別的女人。所以,雖然我痛恨自己,可我還是對自己說,曾經有一份愛情擺在我面前,我沒去珍惜。現在我錯過了,這是命數使然,也是我咎由自取。於是我開始周遊世界,行李箱上貼滿了白色的旅行標簽,就像埋在雪暴之中。我一個人去巴黎,一個人去維也納,一個人去倫敦……說到底,一個人遠行和一個人待在伊利諾伊州綠鎮的家裏沒什麽不同,兩者本質是一樣的,就是孤獨。哦,你有很多時間去思考人生,提高修養,磨礪詞鋒。可是我有時候想,我寧願少掌握一個動詞時態,少學一種屈膝禮,只求換一個人來陪伴我度過這個三十年長的周末。”

他們品著茶。

“哈!瞧我,只顧著一個勁兒地自憐自傷。”她愉快地說,“現在該你了。你今年三十一歲,還沒結婚?”

“這麽說吧,”他說道,“能像你這樣行事、思考和談吐的女人可謂鳳毛麟角啊。”

“天哪!”她很嚴肅地說,“你可不能指望年輕女人都像我這樣說話,很多東西是需要經過歲月沉澱之後才能獲得的。她們太年輕了,此為其一。其二,普通男人一旦發現某個女人擁有類似腦子的器官,他們就會驚慌失措。你肯定也遇上過不少腦子好使的女人,可是越聰明的女人就越善於把自己的才智藏起來,不讓你看見。要找到奇特的甲蟲,就必須四處亂挖,這裏踢開幾塊石頭,那裏搬起幾塊板子。”

他們又開懷大笑了。

“我將來會是一個謹小慎微的單身老頭兒。”他說。

“不!不!你不能這樣!這是不對的。其實這個下午你不該來,因為這條路的盡頭只是一座埃及金字塔。沒錯,金字塔是很壯觀,可裏面的木乃伊能陪伴你一輩子嗎?你想去哪裏?你這輩子到底想做什麽呢?”

“我想去看看伊斯坦布爾、賽德港、內羅畢、布達佩斯;我想寫書,我想抽遍天下香煙;我想從懸崖上掉下來,在半空中被一棵樹接住;我想在午夜摩洛哥的黑巷子裏遭遇幾下槍擊;我想愛上一個美麗的女子。”

“哈,我可沒辦法滿足你所有的願望。”她說道,“不過我也曾四處遊歷,你剛才提到的那些地方,其中大部分我都可以跟你介紹一下。另外,如果你今晚十一點橫穿我家的前院,我可以用一支南北戰爭時期的火槍射你,這樣能滿足你們男人的冒險欲嗎?”

“這樣做再合適不過了。”

“你想先去哪裏呢?你知道嗎,我可以帶你去,因為我會念咒語。你盡管說吧。倫敦?開羅?噢,開羅絕對能讓你容光煥發。好吧,咱們就去開羅吧。你現在全身放松,給煙鬥添一把好煙絲,然後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