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福建暗流(中)

思來想去良久,心思繁雜的鄒維璉終於睡意全消,於是打著哈欠伸了個懶腰,從躺椅上慢慢爬起身來,卻又實在無心處理公務,於是便從躺椅底下的隔層裏,翻出一冊《戰爭史研究》,津津有味地讀了起來。

——雖然對澳洲髡賊勾結國朝武將、危害大明社稷的暴行,鄒維璉在心中一向很是憤恨,明面上也總是做出一副與澳洲髡賊勢不兩立的姿態,但對於這些海外髡人搞出來的這些新鮮玩意兒,鄒維璉這位巡撫大人還是挺感興趣的,故而時常讓仆人去市面上收集髡人印制的各類精美書報,然後在私下裏細細閱讀。

尤其是這份《戰爭史研究》的期刊,專談天下兵事,深得鄒維璉的關注。其中頗多軍國掌故、時局針砭,既有古代的各種經典戰例分析,亦有當今天下的戰事速報和相關評論。裏面的文章字句雖然通俗易懂,多用白話,分析卻是由淺入深,說得頭頭是道,又頗有趣味,而最新一期的《戰爭史研究》裏面,對於大淩河之戰的評論文章,更是讓鄒維璉讀得拍案叫絕,心有戚戚,反復誦讀了幾遍之後,依然贊嘆不已。

“……話說天啟年間,兵部尚書王在晉主持遼東戰事,當時正值廣寧大敗,遼東官軍已是全線崩潰,各個膽寒。王在晉勘察前線之後,認為朝廷邊軍已不堪再戰,縱然僥幸收復廣寧,也無力堅守。而且國家財力疲敝,根本無法與建奴長久對峙,於是主張盡數放棄遼東、遼西,以長城為邊境,重修山海關作為最後防線,只以水師騷擾建奴腹地,如此便可大大減少軍費開銷,所需工程費用總共亦不過一百萬兩銀子。

但當朝諸公皆以為,王在晉不謀劃恢復遼東失地,反而還要再丟棄遼西,實在怯懦無用,於是將其罷免,改由帝師孫承宗督師遼東。孫閣老倒是一心想要打回遼陽和沈陽,收復遼東,但朝廷官軍在野戰之中實在打不過女真建奴,便想出一條堡壘計,在山海關外大興土木,不斷往東修堡壘。建奴來了,軍民就縮進堡壘堅守,建奴退去,就再往前繼續修新的堡壘,一邊挺進一邊施工,最後把堡壘修到沈陽為止。

此策如果用在永樂、嘉靖年間,國家財計充裕之時,或許倒也可行。然而自從天啟年間以來,天下災荒頻繁,賦稅難以征齊,戶部銀庫早已入不敷出。孫督師為了推行堡壘戰術,在遼西集結十余萬大軍,還要修堡壘、鑄火炮、囤積糧秣,卻依然無力主動出擊,反而每逢野戰必敗,未能收復一寸失地,不能遣散大軍休養生息,軍費開銷自然也降不下來,還白白送給了建奴大筆的糧草、兵器、馬匹和餉銀。而且每一次女真兵來襲,摧毀沿途各堡壘之後,官軍還得再一次重修,於是朝廷又要拿出一大筆的工程開銷。

結果,朝廷在遼西關寧軍身上每年花費的軍餉,居然高達五六百萬兩白銀之多,而之前朝廷戶部的歲入,也不過每年四百萬兩上下,戶部很快就開始哭爹叫娘。孫閣老看看似乎不行,於是又想要自力更生,在遼西屯田,但遼西之地能夠收獲的糧秣賦稅,折合白銀只有十五萬兩。而且在關外屯田的話,如果關寧軍無法在野戰之中擊敗建奴,沒辦法阻止敵軍劫掠,那麽你這些屯田裏的莊稼就等於是為女真人種的。

這般入不敷出之下,朝廷不得不一再加征遼餉,搞得天下人心惶惶,可是依然無法彌補這個無底洞。由於在遼東要修築這麽多堡壘,工程用度太大,朝廷不得不拆東墻補西墻,於是西北各鎮的糧餉長期欠發,導致山陜邊軍嘩變,西北流寇橫行之勢遂不可遏止。而中原、山東也是不堪重負,民變蜂起。無論大淩河之戰勝負如何,只要孫閣老靡費巨萬的堡壘計不改,以朝廷財力之窘迫,遲早要被活活拖垮……”

……

“……唉,哪怕是內閣重臣,對遼事的見識恐怕也不過如此了。想不到這髡賊也是如此上心啊!”

放下手中的《戰爭史研究》,福建巡撫鄒維璉忍不住喟然長嘆道,“……可縱然看透了,又能如何呢?”

——作為明末朝廷之中少有的能臣,鄒維璉當然知道孫承宗這種堡壘戰術的弊端,而朝廷之中的一些有識之士,同樣早就對此頗有非議——其實也不需要怎樣的遠見卓識,只要看著每年被遼西堡壘群和關寧軍吞噬的幾百萬兩銀子,還有連年赤字的戶部賬簿,百官群臣就都知道:國家實在撐不起這樣的耗費了。

可是,既然財政已經如此不堪重負,朝廷為何還不改弦更張,重新起復前任督師王在晉,使用他的固守山海關之策,以此來節約開支?難道是沒有哪位內閣要員願意承擔丟棄關外錦州、寧遠各城的罪責?

嗯,多少有一點這個方面的原因,但絕不是最主要的。真正關鍵的問題是,有很多人看不得朝廷省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