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幸運與厄運

陰暗的石室,悲哀的呻吟,腐臭的氣息,垂死的囈語。

一個個曾經鮮活的男女老少,在腋下長出了“疫瘤”,慢慢地腐爛、流膿,最終絕望地化作一攤攤爛肉。

身披黑袍的死神揮舞著大鐮刀,飄飄悠悠地從天花板上悄然降臨。

無數條死不瞑目的冤魂,淒淒慘慘地發出了絕望的悲鳴!

“……啊——”

露易絲修女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從充滿宗教玄幻意味的噩夢之中嚇醒過來。

環顧了一圈睡覺的草墊和簡陋的房間,驚魂甫定之後,她伸手一摸後背,發現襯衫已經被汗水打濕。

哎,即使是在連續操勞了兩天兩夜之後,身心疲憊至極的熟睡裏,也逃不出關於這場瘟疫的夢魘嗎?

“……我們四面受敵,卻不被困住。心裏作難,卻不至失望。遭逼迫,卻不被丟棄。打倒了,卻不至死亡若有人服事我,就當跟從我。我在哪裏,服事我的人,也要在哪裏。若有人服事我,我父必尊重他。”

她默念了幾句福音,隨即頹然地苦笑一聲,愣愣地望著天花板,不由自主地開始在腦海之中回想起過去一個多月的噩夢光景:隨著那支攜帶了病魔的意大利船隊,在馬賽的碼頭邊靠岸,恐怖的瘟疫就像海嘯一樣,淹沒了這座城市。不過幾個星期的功夫,死者就已經不計其數,到處都是空蕩蕩的房屋。

——從這時候開始,死亡不再是一種等待重生的靈魂看守者,它變成了一個強取豪奪的怪物!

更要命的是,兇殘的敵人或許能促使人們勇敢團結,但不可捉摸的病魔卻只能讓人變得恐懼和渙散。

浩劫當前,城市的秩序很快變得一片混亂,能逃走的商船都起錨逃走了,貴族和豪商們不是遠避他鄉,就是閉門不出。法官們也是病的病,死的死,要不就是連一個手下人也找不到,無從執行他們的職務了。

在這樣的危機之前,只有教會還在勉強履行著義務。各家教堂和修道院想盡辦法收容了一批又一批病人,動員全體修女和修士進行救助……可惜收獲到的除了絕望還是絕望!

沒辦法,眼下爆發的這種瘟病,真是太可怕了,健康的人只要接觸到病人穿過的衣服,摸過的東西,就會招來致死的病症。即使是把自己鎖在潔凈的宅邸裏,盡量過著清心寡欲的生活,也會莫名其妙地發病。更要命的是,也許是由於馬賽的醫師學識淺薄,找不出真正的病源,總之一直到現在也沒人拿得出適當的治療方法來……能夠被僥幸痊愈的人,真是極少極少,大多數人都在發病之後的幾天內咽了氣!

親眼看著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善良的好人,在自己的親手照料下相繼消逝,並且死得痛苦無比、慘不忍睹……那種絕望、沮喪和無助的精神沖擊,幾乎要讓露易絲修女為之崩潰!

更何況,照料病人的修女自己也在不斷倒下,每隔一兩天,姐妹們之中就要消失一個熟悉的身影。就連給病人主持臨終祈禱的神父,也已經病死了兩個,現在只能由一個剛從神學院畢業的小胖子來頂替。

尤其是跟她關系最好的特蕾莎嬤嬤,之前也不幸染上了瘟疫,病倒在草褥子上苦苦煎熬……等等,我到底睡了多久?想到這裏,露易絲修女就掙紮著爬了起來,想要看看是否還來得及給好友送上最後一程。然而,正當她昏昏沉沉披上衣服之時,卻突然聽到外面傳來一陣嘈雜的歡呼,還有欣喜若狂的笑聲。

欣喜的笑聲?這可真是稀罕!

自從瘟疫爆發以來,她早已聽慣了呻吟和悲泣,卻再也難得看到任何人的笑臉!露易絲修女好奇地從宿舍二樓的窗口探頭望出去,發現一群修女姐妹和志願者正聚集在醫院的後院裏歡呼雀躍:

“……萬福瑪利亞!這是神跡!神跡!”

“……哈哈哈哈!上帝終於顯靈了!我們有救啦!”

“……太好了!感謝上帝賜福!我們終於有辦法戰勝瘟疫啦!”

“……培根爵士真是受到上帝庇佑的幸運兒啊!”

……這……這,這話裏的意思,莫非是有瘟疫患者被治愈了?!!!

一想到這裏,趴在窗口上的露易絲修女霎時間就睜圓了眼睛,然後轉身套上一雙木鞋,以最快速度“踏踏踏”地往醫院狂奔而去,心情激動地想要看個究竟。

剛剛奔到醫院的後門口,就聞到一股濃烈的異味傳來——因為李維騎士的一再囑咐,從收容第一批黑死病患者開始,這間醫院裏的病房地板就被撒了石灰,還把剩下的石灰塗在墻上。而在病房的中央,還用小鍋和火爐煮著一鍋沸騰的醋,從早到晚一直煮個不停,讓屋子裏永遠彌漫著一股酸味……

這輩子從來沒離開過馬賽,眼光和見識有限的露易絲修女,並不明白李維爵爺為什麽要做這樣奇怪的事,甚至還一度疑心這是什麽異端或邪教的祭祀儀式。不過,在架起小鍋煮了醋之後,雖然病人還是不見好轉,但每個星期被感染的健康人確實少了一些,而城裏的醫生也說,這種做法跟焚燒香木清潔空氣是一個道理,所以露易絲後來也就釋然了——更重要的是,紛至沓來的死亡,讓她根本沒空胡思亂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