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分水嶺時刻 第三章

1

稻草人確實揮舞著旗子,但不是美國國旗,也不是印著駝鹿的緬因州州旗。稻草人舉著的這面旗上有一根藍色豎條,兩根粗橫條,上面的粗橫條是白色的,下面是紅色的。還有一顆星。我經過稻草人時在它的尖帽子上拍了一下。我登上溫寧街阿爾家房前的台階,想起雷·懷利·哈伯德[18]一首有趣的歌:“去你的,我們來自得克薩斯。”

我還沒按門鈴,門就開了。阿爾穿著睡衣,睡衣外面裹著浴袍,新長出的白發亂糟糟地纏在一起——我從沒看見過誰睡完覺起來後頭發這麽蓬亂。但是睡眠(當然還有止痛藥)讓他看起來好多了。他雖然仍顯病態,但嘴邊的皺紋沒那麽深了。他帶我穿過走廊進入客廳時,步態也穩健了不少。他沒再用右手壓著左邊腋窩,努力支撐著身體。

“我看起來是不是更像我自己的老年版?”

他坐進電視機前的安樂椅,聲音沙啞地問道。不能算真正意義上的坐下,他只是找準位置跌進去而已。

“沒錯。醫生怎麽說?”

“波特蘭的醫生說沒希望了,化療、放療也沒用。跟達拉斯的醫生說得一模一樣。那是1962年。想到有些東西一直沒有改變,也挺好的,不是嗎?”

我張了張嘴,卻又閉上了。有些時候你就是不知道說什麽好。有些時候你就是開不了口。

“沒必要回避這個問題,”他說,“我知道死亡總是令人難以接受,尤其是要死的人是被自己的壞習慣害的,可我沒時間矯情。恐怕不久我連上廁所這種事情都無法自理了,所以我會很快住進醫院去。我整天這樣坐著,咳得天昏地暗,估計也熬不了多久了。”

“餐館怎麽辦?”

“餐館關門了,夥計。即便我強壯如牛,餐館到月底也得關門。你知道,我那塊地方是租的。”

我不知道,不過他說得在理。雖然沃倫波這個名字仍在,但它現在是家時尚購物中心,這意味著阿爾一直在向某家公司支付租金。

“我的租賃到期,工廠合夥人想要回這個地方,租給一個——你肯定會喜歡的——裏昂·比恩戶外用品直銷店[19]。而且,他們還說我的銀色拖車太刺眼。”

“真是荒唐!”我的憤慨讓阿爾忍不住笑了。

他笑得差一點又咳嗽起來,卻又及時止住。現在在自己家裏,他沒有用紙巾、手絹或餐巾來捂住咳嗽;他椅子旁的小桌子上擺著一盒加長型衛生巾。我的眼睛落在上面。我竭力把眼睛移開,去看墻上阿爾摟著一位漂亮女人的照片,可是眼睛總是不聽話地看向衛生巾。現在他的狀況很明顯:需要用嬌爽加長型衛生巾來吸收身體裏排出的痰,他的健康狀況真他媽不容樂觀。

“謝謝你這麽說,夥計。我們可以邊喝邊聊。

我喝酒的日子已經結束了,但冰箱裏有冰茶。你自己動手吧。”

2

他餐館裏用的都是普通而耐用的玻璃器皿,但家裏裝冰茶的罐子看起來像沃特福德產的水晶杯。一整只檸檬靜靜地浮在水面上,檸檬皮被削去,以便讓味道溢入水中。我在兩只玻璃杯中裝上冰塊,倒入檸檬水,回到客廳。阿爾深深地喝了一口,感激地閉上眼睛。

“哦,太棒了。此刻,對我阿爾而言,一切都那麽美好。麻醉藥當真是個好東西。肯定會上癮,不過,非常好。還能止咳嗽呢。要到半夜才會又慢慢疼起來,我們有足夠的時間把事情聊完。”

他又啜了一口水,用一種半可憐半搞笑的眼神看著我。“人類世界的事情真是太棒了。總是讓人始料不及。”

“阿爾,要是他們把你的拖車弄走,在那裏建銷售店,那個,那個通向過去的洞……會怎麽樣?”

“我也不知道,就像當初我不知道自己怎麽能一次次反復買到同樣的肉一樣。我猜會消失吧。

我想這事兒跟黃石公園的老忠實間歇泉、澳大利亞西部的平衡巖,或在某些月相會倒流的河流一樣讓人無法解釋。夥計,那些東西都太玄妙。只要地殼稍稍移動,溫度發生變化或者只消幾根炸藥,那些東西就不復存在了。”

“這麽說你不認為那會是……我不知道……

某種災難?”我腦子裏勾勒的畫面是在三萬六千英尺高空巡航的飛機機艙突然破裂,所有東西,包括乘客,都被強大的氣流吸出去。我在電影裏看過一次。

“我不那麽認為,但誰能說得清呢?我只知道我無能為力。除非你願意我把這塊地方轉讓給你。如果這麽做了,你就可以去向國家歷史保護協會報告——‘嗨,朋友們,不能讓他們在沃倫波毛紡廠院子裏建銷售店,那裏有條時空隧道。

我知道這令人難以置信,但我可以帶你們去看。’”

有那麽一瞬間,我確實考慮這麽做,阿爾可能說得沒錯:通往過去的裂縫非常有可能無比脆弱。就我所知(或許他也知道),如果鋁房子搖晃得太厲害,它可能會像肥皂泡一樣爆開。我轉念又想到,聯邦政府如果發現真相,會派特別行動隊回到過去,為所欲為。我不知道這一切有多大的可能性,但要是真有可能,我最不願意帶著進入活生生、毫無戒備的歷史之中的就是那些為我們發明生化武器和計算機制導智能炸彈一類的有趣玩意兒、而且心懷種種復雜動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