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深夜, 越州的宵禁讓此刻的越城冷冷清清,唯有重新下起的大雪在黑暗中窸窸窣窣地落下,覆蓋住一切。

葉甄在昏暗的走廊上, 端著黑漆漆的藥愁眉苦臉地入了長廊最角落的屋子, 還未進去,就聽到屋內傳來沉悶又撕心肺裂的咳嗽聲,等推門而入,遲遲不散去的血腥味在低廉濕氣的屋內回蕩。

“都燒起來了,還是請個大夫吧。”葉甄摸了摸他滾燙的額頭, 憂心忡忡地說著。

江月樓燒得臉頰上透出不正常的紅暈,唇色卻是泛著青色,眉宇間的慘白透明好似冰山的積雪,若是劃了便要消失一般,可他眉心的折痕遲遲不肯松懈下來, 聞言只是頗為沉重地睜開眼。

“越州不宜久留。”他閉著眼,嘴唇微動, 他在沉默中微微嘆了一口氣,“那幾個小孩……”

葉甄坐在床邊, 也緊跟著嘆氣:“天還沒晴,娘娘不會現在上山的, 遇不到那些小孩子,我們也別不著急走,還是先退燒吧。”

江月樓只是躺在床上, 連著呼吸都緩慢到近乎停滯,總是讓人忍不住去摸摸他的脈搏,確定他還是否在呼吸。

門口,突然傳來一聲急促的敲門, 兩長兩短。

江月樓倏地睜開眼,露出那雙和病弱完全不相符的銳利雙眸。

“是小衛回來了。”憋著一口氣的葉甄,確認敲門聲後松了一口氣。

江月樓卻是盯著門口的影子,臉上沒有一點放松之色。

那敲門聲太急促了。

他喘著氣,感受著灼熱的氣息在胸腔間激蕩,攪得渾身敲骨抽髓的痛疼中好似墮入火爐,越發難捱。

他這次病得太久了,讓他在清醒和混沌間徘徊,讓他一直緊繃的那根弦在恍惚間沒了章法。

門外,李衛一臉嚴肅閃身入了屋內。

“明州奉化長史清宴奉太子妃手令今日午時帶兵入城了。”他再也顧不得裝成一個啞巴,一開口的聲音沙啞晦暗,好似在石子在火堆裏滾動,嘶啞難聽。

屋內一片寂靜,燈芯發出嘭的一聲。

葉甄眼皮子一跳。

“怎麽好端端讓明州……”

明州雖然距離越州不遠,但好歹跨了界,而且又是負責武治的長史,一旦跨界是需要上陳情折的。

若無大事,只怕要當場摘帽。

“石峰山被封了。”李衛粗黑的眉毛壓著眼睛,盯著神色難測的江月樓,語氣沉重。

江月樓掙紮地爬起來,喉嚨如同漏氣的風扇,喘著粗氣:“來不及了,給我上妝。”

李衛也不多問一句,立馬把人扶起來。

葉甄不安地在原地打轉,訕訕地說道:“未必是我們的事情。”

話音落下沒多久,只聽到大街上傳來一陣陣馬蹄聲,肅然整齊,最後又倏地停下。

“在,在,在我們樓下。”葉甄推開一點點窗戶向下看去,突然嚇得臉色發白,戰戰兢兢地說著。

江月樓無力地閉上眼,昏黃的燭光落在眼睫上暈開一點濃密的陰影。

“杳杳。”蒼白的唇,微微動了動,發出一點掙紮痛苦的低喃聲。

耳邊是有人上樓的聲音,破舊狹小的樓梯發出陣陣吱呀顫抖聲,兵甲鐵器叮咚聲像是一把鐵錘一下又一下地敲在屋內三個人的心尖上,讓他們肝膽直顫。

葉甄臉色發白,緊緊盯著門口倒影出來的身影。

李衛不由握緊腰間的匕首,對著江月樓張了張嘴。

江月樓盯著門上倒影的那個影子,突然笑了笑,無奈地搖了搖頭。

“來不及了。”

他輕聲說著,那根緊繃了多年的弦卻在灼熱的呼吸中突然松了下來,竟然是再也沒有過的如釋重負。

遮遮掩掩,躲躲藏藏的日子,終於要結束了。

大門被咣當一聲推開,本就松松合在門口的木門搖搖欲墜,發出難聽艱澀的吱呀聲。

火把照耀下投射出一個人影落在漆黑油膩的地面上。

那席雪白的狐裘在燃燒的火把照耀下熠熠生光,讓這間破舊昏暗的屋子頓時多了點華貴之色。

長安路家嬌養出來的千金,便是隨意站著都是耀眼貴氣的。

門口兩側府兵玄甲黑衣,腰掛長劍,手舉手把,分成兩隊冰冷地站在門外,長長的隊伍站滿了整條走廊。

客棧所有屋子都是大門緊閉,便連那個矮矮胖胖的勢利眼掌櫃都消失不見了。

蒼茫的大雪中,這間破舊的客棧好似只有這些人一般,冷漠森然,毫無人氣。

路杳杳站在門口,琥珀色的眼眸落在床上那張虛弱慘白的臉上。

又是那張早已見過的模樣。

她一路騎馬而來,淩厲寒風早已把滿心不安歡喜,難過悲憤都吹得一幹二凈,可此刻乍一看到眼前之人的模樣,那些壓抑在心中的情緒瞬間都掙紮地叫囂著出來。

滿腔被欺騙的悲憤,被戲弄的憤怒,可內心深處還是交雜著得償所願的喜悅,塵埃落定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