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黑暗森林 第20節

  危機紀年第208年,三體艦隊距太陽系2.07光年。

  在一個冷雨霏靠的秋天的下午,新生活五區的居民代表會議做出了一個決定:將羅輯驅逐出小區,理由是他影響了該區居民的正常生活。在雪地工程期間,羅輯常常外出參加會議,但大部分時間還是在小區裏度過的,他就在自己的居所中同雪地工程的各個機構保持聯系。羅輯恢復面壁者身份後,新生活五區就處於戒嚴之中,居民的生活和工作都受到影響。後來,隨著羅輯地位的衰落,對小區的戒嚴也漸漸松懈下來,但情況更糟:不時有城裏來的人群聚集在羅輯所住的樓下,對他起哄嘲罵,還向他的窗子扔石塊,而新聞媒體對這景象也很感興趣,往往來的記者和抗議者一樣多。但羅輯被驅逐的真正原因,還是冬眠者們心中對他徹底的失望。

  會議結束時已是傍晚,居委會主任去羅輯的住處向他通報會議決定。她按了好幾次門鈴後,自己推開了虛掩著的門,屋裏混合著酒氣、煙味和汗味的空氣令她窒息。她看到,屋裏的墻壁都被改造成城市裏的信息墻。到處都可以點擊出信息界面。紛亂的畫面布滿了所有的墻壁,這些畫面上大部分顯示著復雜的數據和曲線,一幅最大的畫面則顯示著一顆懸浮在太空中的球體,這就是已經包裹著油膜物質的恒星級氫彈。油膜物質呈透明狀,可以清晰地看到其內部的氫彈,主任覺得它看上去像自己來自的那個時代孩子們玩的玻璃彈球。球體在緩緩轉動著,在轉軸的一極有一個小小的凸起,那是等離子發動機,光潔的球面上映著一輪小小的太陽。大量的畫面令人眼花繚亂地閃爍著,使房間變成了一個光怪陸離的大盒子,房間裏沒有開燈,只由墻上的畫面來照亮,一切都融解在迷離的彩光之中,一時分不清哪是實體哪是影像。目光適應了之後,主任看到這裏像一個吸毒者的地下室,地上到處散落著酒瓶和煙頭,成堆的臟衣服上落滿了煙灰,像一個垃圾堆。她好不容易才從這個垃圾堆中找到了羅輯,他蜷縮在一個墻角,在畫面的背景上顯得暗黑,像一根被遺棄在那裏的枯樹幹。開始主任以為他睡著了,但很快發現他的雙眼術然地看著堆滿垃圾的地面,其實是什麽都沒看。他眼中布滿血絲,面容憔悴,身體瘦得似乎無法支撐起自己的重量。聽到主任的招呼,他緩緩地轉過臉來,同樣緩慢地對她點點頭,這使她確信他還活著。但兩個世紀的磨難這時已經在他身上聚集起來,把他完全壓垮了。

  面對著這個已經耗盡了一切的人,主任並沒有絲毫的憐憫。和那個時代的其他人一樣,她總覺得不管世界多麽黑暗,總在冥冥之中的什麽地方存在著終極的公正,羅輯先是證實了她的感覺。然後又無情地打碎了它,對他的失望曾令她惱羞成怒,她冷冷地宣布了會議決定。

  羅輯再次緩緩點頭,然後用因嗓子發炎而嘶啞的聲音說:我明天就走,我是該走了,如果做錯了什麽事,請大家原諒。兩天後,主任才明白他最後那句話的真正含義。

  其實羅輯打算今天晚上就走,目送居委會主任出門後,他搖晃著站起來,到臥室裏找了一個旅行袋,往裏面裝了幾件東西,包括從貯藏室裏找出的一把短柄鐵鍬,鐵鍬柄的三角把手從旅行袋上露了出來。然後,他從地板上拾起了一件已經很臟的外套穿上,背起旅行包走出門去,任身後一屋子的信息墻繼續閃亮著。

  樓道裏空蕩蕩的,只是在出樓梯口時遇到一個可能是剛放學回家的孩子,那孩子用陌生而復雜的眼光盯著他看,目送他出了樓門。到外面之後,羅輯才發現仍在下著雨,但他不想回去拿傘了。他沒有去找自己的車,因為開車會引起警衛的注意。他沿著一條小路走出了小區,沒有遇到人。穿過小區外圍的防護林帶,他來到沙漠上,細雨撒在臉上,像一雙冰涼的小手在輕撫。沙漠和天空都在暮色中迷蒙一片,像國域中的空白,羅輯想象著這空白中加上自己這個人影的畫面,這就是莊顏最後留下的那幅畫了。

  他走上高速公路,等了幾分鐘後攔住了一輛車,車裏是一家三口人,他們很熱情地讓他搭上了車。這一家子是返回舊城的冬眠者,孩子還小,母親也很年輕,他們三個人擠在前座上竊竊私語,那孩子不時把腦袋鉆到媽螞懷中,每到這時三人就一起笑起來。羅輯陶醉地看著,他聽不清他們說什麽,因為車裏放著音樂,是二十世紀的老歌,一路上羅輯聽了五六首,其中有《卡秋莎》和《紅梅花兒開》,於是他滿懷希望能聽到《山楂樹》,這是兩個世紀前他在那個村前的大戲台上為想象中的愛人唱過的,後來,在那個北歐的伊甸園中,在倒映著雪山的湖邊,他也和莊顏一起唱過這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