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面壁者 第7節

  這時響起了敲門聲,羅輯知道這是現實中的敲門聲,與她無關,就沒有理會。

  門被推開了,進來的是白蓉。她打開了電燈,像打開了灰色的現實。看了看燃著蠟燭的茶幾,然後在羅輯的床頭坐下,輕輕嘆息了一聲說:還好。好什麽?羅輯用手擋著刺目的電燈光。

  你還沒有投入到為她也準備一只酒杯的程度。羅輯捂著眼睛沒有說話,白蓉拿開了他的手,注視著他問:她活了,是嗎?羅輯點點頭,翻身坐了起來:蓉,我以前總是以為,小說中的人物是受作者控制的,作者讓她是什麽樣兒她就是什麽樣兒,作者讓地幹什麽她就幹什麽,就像上帝對我們一樣。錯了!白蓉也站了起來,在屋子裏來回走著。現在你知道錯了,這就是一個普通寫手和一個文學家的區別。文學形象的塑造過程有一個最高狀態,在那種狀態下,小說中的人物在文學家的思想中擁有了生命,文學家無法控制這些人物,甚至無法預測他們下一步的行為,只是好奇地跟著他們,像偷窺狂一般觀察他們生活中最細微的部分,記錄下來,就成為了經典。原來文學創作是一件變態的事兒。至少從莎士比亞到巴爾紮克到托爾斯泰都是這樣,他們創造的那些經典形象都是這麽著從他們思想的子宮中生出來的。但現在的這些文學人已經失去了這種創造力,他們思想中所產生的都是一些支離破碎的殘片和怪胎,其短暫的生命表現為無理性的晦澀的痙攣,他們把這些碎片掃起來裝到袋子裏,貼上後現代啦解構主義啦象征主義啦非理性啦這類標簽賣出去。你的意思是我已經成了經典的文學家?那倒不是,你的思想只孕育了一個形象,而且是最容易的一個;而那些經典文學家,他們在思想中能催生成百上千個這樣的形象,形成一幅時代的畫卷,這可是超人才能做到的事。不過你能做到這點也不容易,我本來以為你做不到的。你做到過嗎?也是只有一次。白蓉簡單地回答,然後迅速轉移話鋒,接住羅輯的脖子說,算了,我不要那生目禮物了,你也回到正常的生活中來,好嗎?如果這一切繼續下去會怎麽樣?白蓉盯著羅輯研究了幾秒鐘,然後放開了他,笑著搖搖頭:我知道晚了。說完拿起床上自己的包走了。

  這時,他聽見外面有人在四、三、二、一地倒計時,接著,一直響著音樂的教學樓那邊傳來一陣歡笑聲,操場上有人在燃放煙花,看看表,羅輯知道這一年的最後一秒剛剛過去。

  明天放假,我們出去玩好嗎?羅輯仰躺在床上問,他知道她已經出現在那個並不存在的壁爐旁了。

  不帶她去嗎?她指指仍然半開著的門。一臉天真地問。

  不,就我們倆。你想去哪兒?她人神地看著壁爐中跳動的火苗,說:去哪兒不重要,我覺得人在旅途中,感覺就很美呢。那我們就隨便走,走到哪兒算哪兒?那樣挺好的。第二天一早,羅輯開著他那輛雅閣轎車出了校園,向西駛去,之所以選擇這個方向,僅僅是因為省去了穿過整個城市的麻煩。他第一次體會到沒有目的地的出行所帶來的那種美妙的自由。當車外的樓房漸漸稀少,田野開始出現時,羅輯把車窗打開了一條縫,讓冬天的冷風吹進些許,他感到她的長發被風吹起,一縷縷撩到他的右面頰上,怪癢癢的。

  看,那邊有山她指著遠方說。

  今天能見度好,那是太行山,那山的走向會一直與這條公路平行,然後向這面彎過來堵在西方,那時路就會進山,我想我們現在是在不不,別說在哪兒!一知道在哪兒,世界就變得像一張地圖那麽小了;不知道在哪兒,感覺世界才廣闊呢。那好,咱們就努力迷路吧。羅輯說著,拐上了一條車更少的支路,沒開多遠衛隨意拐上另一條路。這時,路兩邊只有連綿不斷的廣闊田野,覆蓋著大片的殘雪,有雪和無雪的地方面積差不多,看不到一點綠色,但陽光燦爛。

  地道的北方景色。羅輯說。

  我第一次覺得,沒有綠色的大地也能很好看的。綠色就埋在這田地裏,等早春的時候,還很冷呢。冬小麥就會出苗,那時這裏就是一片綠色了,你想想,這麽廣闊的一片不需要綠色嘛,現在真的就很好看,你看,大地像不像一只在太陽下睡覺的大奶牛?什麽?羅輯驚奇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兩側車窗外那片片殘雪點綴的大地,啊,真的有些像我說,你最喜歡哪個季節,秋天。為什麽不是春天?春天好多感覺擠到一塊兒,累人呢,秋天多好。羅輯停了車,和她下車來到田邊,看著幾只喜鵲在地裏覓食,直到他們走得很近了它們才飛到遠處的樹上。接著,他們下到一條幾乎幹涸的河床裏,只在河床中央有一條窄窄的水流,但畢竟是一條北方的河,他們拾起河床裏冰冷的小卵石向河裏扔,看著渾黃的水從薄冰上被砸開的洞中湧出。他們路過了一個小鎮,在集市上逛了不少時間。她蹲在一處賣金魚的地攤前不走,那些在玻璃圓魚缸中的金魚在陽光下像一片流動的火焰。羅輯給她買了兩條,連水裝在塑料袋裏放在阜的後座。他們進入了一個村莊,並設有找到鄉村的感覺,房子院子都很新,有好幾家門口停著汽車,水泥面的路也很寬,人們的衣著和城市裏差不多,有幾個女談子穿得還很時尚,連街上的狗都是和城市裏一樣的長毛短腿的寄生蟲。但村頭那個大戲台很有趣,他們驚嘆這麽小的一個村子竟搭了這麽高大的戲台。戲台上是空的,羅輯費了好大勁兒爬上去,面對著下面她這一個觀眾唱了一首《山楂樹》。中午,他們在另一個小鎮吃了飯,這裏的飯菜味道和城市裏也差不多,就是給的分量幾乎多了一倍。飯後,在鎮政府前的一個長椅上,他們在溫暖的陽光中昏昏欲睡地坐了一會兒,又開車信馬由韁地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