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第2/3頁)

下了車,應笑儂緊跟著寶綻,手插在兜裏,摸著那把裁紙刀。從大門上三樓,經過一處天井、小走廊、會客廳,到起居室,在最後一扇門前面,韓文山把應笑儂攔住:“請寶老板跟我進去。”

他說話很有分寸,只說請寶綻,不說不請應笑儂。

應笑儂和寶綻對視一眼:“韓總,”他笑了,“都到這兒了,怎麽單拒著我呢?”

他的口氣顯得尖銳,但韓文山沒介意:“屋裏有病人,人多不方便。”

真有病人?應笑儂將信將疑,盯著那扇門,只是一扇門,似乎沒什麽危險,寶綻微微朝他點了個頭,隨著韓文山進去。

偌大的臥室,結構復雜,從這頭一眼看不到那頭,陌生的空闊感讓寶綻感到不安,這時在墻邊的小桌旁看到一個輪椅,和普通輪椅不太一樣,又高又大,接著又看到一張架著金屬設備的大床,床上躺著一個瘦骨嶙峋的女人。

寶綻嚇了一跳,頓住腳。

韓文山走過去,跨在床上,架著女人的腋窩把她扶起來,往背後塞一個枕頭,關切地問:“晚上的按摩護士給你做了嗎?”

那女人好像吐字困難,嗯嗯的,動了動嘴角。

韓文山在床邊坐下,那樣一個病態的女人,他卻挽著她的手,介紹寶綻:“這就是我跟你說的,如意洲的當家,寶老板。”

女人的臉缺乏表情,但那雙眼睛溫和含笑,寶綻連忙走上去,點個頭:“您好。”

“這是我夫人,”韓文山細心地揉著她的手,“得了肌萎縮側索硬化症。”

寶綻沒聽過這個病,有些茫然。

“也叫漸凍症,”韓文山說,“十年了。”

漸凍症寶綻知道,是一種不治之症,患病的人身體像是被凍住,慢慢的會喪失行動能力,可即使眼睛都不能眨了,意識也是清醒的,他們會真切地體會到世界在離自己遠去,最終變成一具活死人。

寶綻張著嘴,沒想到韓文山這麽有錢的人也會遭遇如此巨大的不幸,原來疾病真的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

“她維持得很好,”韓文山笑著說,替他夫人捋了捋稀疏的短發,“經濟條件如果不行,也就三四年。”

所以還是要感謝錢,是韓文山的錢讓她堅持到今天,患病十年,她得病時也就三十出頭,和匡正差不多的年紀,寶綻忽然感同身受,這樣的病,十年辛苦照顧,韓文山這麽出色的男人,卻從沒想過把她拋棄,寶綻不禁紅了眼睛。

“請寶老板為我夫人唱一出,”韓文山禮貌地說,“她也喜歡戲。”

寶綻克制著,強擠出一個笑:“夫人想聽哪一出?”

“武家坡,”韓文山搖著夫人的手,“蘇龍魏虎為媚證,我給你搭王寶釧。”

《武家坡》是大戲《紅鬃烈馬》的一折,講的是丞相之女王寶釧下嫁乞丐薛平貴,為了他苦守寒窯十八年,薛平貴衣錦還鄉來找她,兩人在窯前的一段對話。

“武家坡的詞,”寶綻瞧了瞧韓夫人,“不太合適吧?”

“沒關系,”韓總慵懶地靠著床頭,和他夫人肩並著肩,“她最喜歡這出戲,我們就是這出戲認識的。”

他們之間有堅貞不渝的愛情,不因為金錢、疾病和死亡而改變。

寶綻的指尖輕輕顫抖,不用韓文山給他搭戲,轉身走向門口,把門拉開一條縫,應笑儂立刻走過來,“別進屋,”寶綻說,如果他是韓夫人,一定不希望陌生人看到自己怪異的樣子,“武家坡。”

“怎麽……”應笑儂意外,“真唱戲啊?”

寶綻沒回答,他覺得和韓文山對他夫人的感情相比,他們的心都太臟了,提起一口丹田氣,他邊往床邊走邊唱:“那蘇龍魏虎為媒證,王丞相是我的主婚人!”

應笑儂聽著點兒,在門外接:“提起了別人奴不曉,那蘇龍魏虎是內親,你我同把相府進,三人對面就說分明!”

安靜的房間,沒有伴奏,幹凈凈赤條條兩把好嗓子,一寬一窄,一陰一陽,隔著一扇將開不開的門,互相追逐:

“我父在朝為官宦,府下金銀堆如山,本例算來該多少,命人送到那西涼川!”

“西涼川四十單八站,為軍的要人我不要錢!”

韓文山和夫人攜著手聽,十年前,她沒得病的時候,他們一定也是這樣,疾病的力量如此強大,只有藝術可以短暫慰藉心靈。

而這,就是寶綻的價值。

“好一個貞潔王寶釧,百般調戲也枉然,”他欽佩著,動容著,有些哽咽,“腰中取出銀……一錠,放置在這地平川……”

應笑儂在門外聽見他卡殼,愣了。

寶綻吸了吸鼻子:“這錠銀子三兩三,送與大嫂做妝奩,買綾羅、做衣衫、打首飾、置簪環,我與你少年的夫妻就過幾年!”

應笑儂不知道門裏發生了什麽,盯著那道狹窄的縫隙:“這錠銀子奴不要,與你娘做一個安家的錢,買白布、做白衫、買白紙、糊白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