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第2/2頁)

時闊亭笑了,這話說到了他心坎裏。

匡正隨著他笑,如意洲這一夥人,除了應笑儂,沒一個玩得過他的,兩句話就讓他收拾得服服帖帖。

時闊亭和他一般高,挨過來,指著匡正的西裝領子,由衷地說:“你這身行頭,是真漂亮!”

“謝了。”匡正把煙蒂收進隨身攜帶的小煙灰缸,揣回兜裏,搭著他的膀子,哥倆兒並肩上樓。

寶綻站在樓梯口,從欄杆旋轉的縫隙間往下望,匡正一擡頭看見他,一片炫目的大紅中珍珠似的一點白,居高臨下,差點把他看迷了。

兩對有緣的眼睛,你望著我,我也望著你,像有千言萬語。匡正的心咚咚跳,他也不知道自己跳什麽,好像高中時第一次約喜歡的女孩子出來,迫不及待,又希望這一刻能無限延長。

到二樓,匡正直奔寶綻,寶綻卻一低頭擦過他,找時闊亭去了:“師哥,拿上琴,走一出《逍遙津》。”

被閃了一下,匡正連忙轉身,見寶綻臨下樓瞥了他一眼,轉瞬的一眼,他卻看出了一種欲拒還迎,一抹欲說還休,鬼使神差的,追著屁股跟下去。

到一樓的戲台子,寶綻一身便裝站在台中央,時闊亭一把馬紮坐在下首,胡琴走起,一段二黃導板,寶綻起範兒開嗓:“父子們在宮苑傷心落淚,”回龍一轉,“想起了朝中事好不傷悲!”

空闊的觀眾席,只有匡正一個人,台上的人沒化妝也沒穿戴,可舉手投足儼然已不是寶綻,一束昏暗的光打下來,一把玻璃嗓,一雙含情目,一悲一嘆,一嗔一怒,都叫匡正移不開眼睛。

這就是京劇,中國這片大地上興盛了二百年的瑰麗藝術,它經歷過巍巍盛世,也飽嘗了戰亂艱辛,如今喑啞無聲,像一個日漸滄桑的老人,在眼前這方小小的舞台上發出最後一聲嘆息。

匡正走向一排一號,那是他的位子。

他還記得那天寶綻喝了酒,拉著他的手醉眼朦朧:“哥,你是這戲樓的第一個觀眾,這個座兒,我永遠給你留著。”

他徐徐坐下,像一個真正的京劇觀眾,準備迎接一場跨越時空的對話。

《逍遙津》是傳統戲,講的是曹操挾漢獻帝劉協以令諸侯,劉協密詔孫劉起兵討伐曹操,無奈血詔敗露,曹操帶劍入宮,斬殺皇後及其兩個幼子,寶綻唱的這一段正是劉協喪妻後的獨白,悲痛欲絕、淒涼激憤。

匡正翻著百度百科,配圖的男演員身穿團龍黃帔,戴甩發和一面絨球牌子,單膝跪地一臉倉惶,耳邊是寶綻珠翠般的嗓子:“恨奸賊把孤的牙根咬碎!”

匡正聽著那唱,一行行往下看唱詞:

“欺寡人在金殿不敢回對,欺寡人好一似墻倒眾推,欺寡人好一似風擺蘆葦,欺寡人好一似孤燈風吹……”

兩千年前的舊事,用兩百年前的藝術演繹,匡正卻刹那間感同身受,他不是漢獻帝,也沒有逼他的曹操,可寶綻唱的仿佛就是他,一株被江風吹斷了腰的蘆葦,一盞暗夜中奄奄一息的孤燈,白寅午、私人銀行、萬融高層,所有這些重量壓在他頭上,讓他淒涼,讓他悲憤,讓他看不清自己的未來。

而寶綻定定地看著他,從迷離朦朧的台上,四目相望間,聲腔抑揚頓挫:

“欺寡人好一似棒打鴛對,欺寡人好一似孤雁難飛,欺寡人好一似猛虎失威,欺寡人好一似揚子江心一只小舟,風狂浪打,浪打風狂,波浪滔天不能回歸!”

一口氣十一個欺寡人,唱得人汗毛直豎,唱得匡正眼窩發燙,什麽濕熱的東西溢出眼角,他連忙用手掌蓋住,像被一道電、一聲雷擊中了,久久不能平靜。

琴聲停止,燈光熄滅,良久,身邊的世界好像消失了,只留下他一個人,和一把劇烈的心跳,在這急促的心跳聲中,他聽到了一個聲音:

“哥,沒有什麽坎兒是過不去的。”

匡正睜開眼,面前是一張溫潤如玉的臉。

寶綻蹲在他身前:“再難的坎兒,我陪著你過,”他伸出一只手,“就像你之前陪著我過一樣。”

匡正記得,在寶綻最難的時候,他曾向他伸出手,只是想擊個掌,寶綻卻把他的手握住了……匡正止不住笑,一把扣住那片溫熱的掌心,緊緊攥住,很用力,很用力,像是永遠不想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