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這是棟為戲而生的樓, 布局、裝飾、風格, 無一處不透著百年粉墨的味道, 只是一直沒碰到懂它的主人, 平白荒廢了歲月。

大夥簇擁著寶綻走進一樓正廳的戲台,不大一個空間, 極盡浮華, 池座的座椅全部是緞面,二樓一周只有七個包廂,但每一廂都是獨立的天地, 有碧瓦重檐, 有花墻小簾, 掛著喜氣的紅燈籠,一派豪奢氣象。

戲台高高聳在中央,台兩側的照明燈亮著, 朦朦朧朧一點光,照出了舊時代的味道。台前是一圈木雕闌幹,守舊(1)是俏麗的粉白色,繡著繁復的百鳥朝鳳圖, 上場門出將下場門入相,全照著老規矩來。

“我的媽……”薩爽驚得眼睛都直了, “這地方……是我們的了?”

“是我們的, ”應笑儂抱著膀子氣他,“不是你的。”

薩爽斜他一眼。

“你什麽時候加入了,”應笑儂沖他笑:“才是你的。”

“這台子有點小, ”時闊亭說的是舞台尺寸,和現在劇院的標準舞台不同,走的是傳統戲台的規制,類似話劇的小劇場。

“台子倒沒什麽,正好我們也沒有跑場的龍套,”應笑儂轉身看向觀眾席,“就是座兒太少了。”

大夥隨著他回頭看,觀眾席只有一二兩層,除卻二樓的包廂,整個一樓攏共一百來個座兒,這意味著滿場也才能收一百張門票,按一張票二十塊錢算,累死累活唱一個晚上,最多收入兩千塊。

“別想太遠了,”寶綻瞥向應笑儂,眼神執著而堅定,“一個座兒我們都唱。”

他說得對,這是如意洲的最後一口氣,只要有一個觀眾,這口氣也得挺著。

薩爽興奮得不得了,嘴上說著不進團,口氣卻跟團裏人一樣:“寶處,亮一嗓子?”

新台子,寶綻是該上去踩踩,他邁步走向那個富麗的高台,仿佛迎向一個夢,鼻子發酸,胸口發熱,一個跨步,跳上去。

時闊亭亦步亦趨,把胡琴從琴囊裏拿出來,在一排側首坐下,瞧一眼寶綻的姿勢,右手虛攏著,像握著一把扇,於是拉弓走弦,一段西皮二六。

寶綻開嗓,果然是《空城計》,沒有一兵一卒的諸葛亮在西城城頭迎接兵強馬壯的司馬懿:“我正在城樓……”

只半句,大夥就愣了,他是清唱,沒有麥,更談不上音響效果,可耳邊的聲音那麽洪亮華美,這樣細膩豐富的人聲,是高保真器材無法比擬的。

“我去……”薩爽胳膊上的汗毛都立起來了,“這台子不用麥!”

應笑儂緩緩點頭:“真正的傳統戲台。”

每個人的眼神都認真起來,沒有演員不愛這樣的舞台,咬字、吐息都貨真價實,演員和觀眾之間沒有距離,我一張口,就到你那兒。

寶綻提起氣接著唱: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旌旗招展空翻影,原來是司馬發來的兵……

胡琴走著,他突然抿了嘴,時闊亭立起弓子等著他,只見他望向這無人的坐席,苦笑著擺了擺手:“不吉利。”

大夥面面相覷。

“不吉利,”寶綻重復,“空城、空城,別真給唱空了城。”

應笑儂反應過來:“對對,”他忙給薩爽使眼色,“招牌呢,咱把招牌掛上!”

薩爽不知道如意洲之前那些周折,也想象不到,茫然地看著陳柔恩去找招牌。

如意洲的招牌用紅布包著,寶綻一路抱著,眼下立在台邊,應笑儂和薩爽去拖了兩張桌子,摞起來放在台前,寶綻爬上去,踮起腳還是夠不著。

這是薩爽的強項,他挽袖子要上:“我來……”

應笑儂卻把他拉住了,那是“如意洲”的匾,是寶綻和時闊亭的命,不是隨隨便便誰都能掛的。

時闊亭登上桌,拽了拽褲腿,在寶綻腳邊蹲下:“上來。”

寶綻抱著招牌,有些遲疑。

“上來,”時闊亭說,“你舉著‘如意洲’,我撐著你。”

這話一語雙關,叫寶綻眼熱:“師哥,不是小時候了,我怕把你壓著。”

“沒事,”時闊亭指著自己的脖子,“硬著呢,正好夠撐你的分量。”

他們是最親的師兄弟,歧路一起走,酸苦一起嘗,寶綻跨上去,坐在他肩頭,時闊亭一猛勁兒站起來,兩手握著他的大腿,咬著牙,穩穩把他撐住。

薩爽和應笑儂在下頭伸著手,生怕他撐不住把寶綻摔下來,在眾人的注目中,“如意洲”越升越高,最後懸在戲台中央。

時闊亭放下寶綻,護著他跳下桌,兩人回頭看,只見歷久彌新的三個字,終於在這方借來的舞台上找到了一席之地。

寶綻想笑,又想哭,強忍著激動,顫聲說:“二樓給大夥用,一人一間屋,”看他們都愣著,他大聲催促,“還傻站著幹什麽,挑屋去啊!”

薩爽反應最快,轉身就往外跑,應笑儂一把拉住他:“你跑什麽,又沒你的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