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晚上五點多, 應笑儂從練功房出來, 擦把汗, 下樓買飯。

樓道裏黑黢黢的, 他天天走,很熟了, 三步並著兩步下來, 在一樓半的緩步台一轉彎,見門口飄進來一個穿著白裙子的長發女人。

沒有電的老筒子樓,一身白、黑長直, 應笑儂冷不防叫了一聲:“啊啊啊啊!”

二樓馬上喊:“小儂?”

這是寶綻。

“混小子嚎什麽嚎!”

這個沒良心的是時闊亭。

應笑儂緩過神, 沖樓上喊:“沒事!”

“女鬼”緩緩向他飄來, 裊裊娜娜上樓梯,應笑儂看清了,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子, 鄰家小妹似的清純長相,身高卻有一米七五以上,站到面前,幾乎和他平視。

她也看清了應笑儂, 這種臉蛋,放在哪兒都是一等一的:“你是班主?”

應笑儂剛才讓她嚇了一跳, 這時候沒好脾氣:“你誰?”

“這樓裏什麽味兒, ”她沒回答,而是誇張地翕動鼻子,“像拿什麽臭抹布漚了十天半個月似的, 還有一股廁所味兒,這是劇團?”

原來是來挑刺兒的,應笑儂架起胳膊,揚著下巴:“是抹布是廁所和您有關系嗎,您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

“電也沒有,”她仰頭往上看,“快黃攤兒了吧?”

黃攤兒倆字激著了應笑儂:“小丫頭片子,你說話注意點!”

“女鬼”越過他往樓上走,那身形,一看就是同行:“你們這種混日子的劇團,沒台上還好,萬一上了台,嘴都張不開吧?”

應笑儂飯也不買了,一個箭步沖到她前頭,拿鑰匙去開練功房的門:“咱倆誰是混日子的,比一比才知道吧?”

“女鬼”瞥他一眼,高中小女生的臉,卻一副禦姐派頭:“來吧。”

應笑儂從衣架上拽下彩裙水袖,往腰背上一系,指著她:“身上見功夫,貴妃醉酒三件套,咱倆速戰速決。”

《貴妃醉酒》又名《百花亭》,是膾炙人口的花衫戲,青衣行必唱,最出名的是“臥魚聞花,銜杯下腰”三處身段,被應笑儂戲稱三件套。

沒等“女鬼”說話,他直接來了,水袖橫空一甩,拍到她肩頭叫她退後,然後幾個醉步驀然回首,見百花亭“群芳爭艷”,聯想到明皇閃了自己去找梅妃,他且嬌且嗔且羞且怒,緩緩蹲身嗅花,走一個臥魚。

傍晚的光線昏暗,小小的練功房裏卻光彩四溢,應笑儂沒有妝,沒貼片子沒戴鳳冠,只是一條女裙一雙水袖,以男子之身摹女子之形,便柔情似水,惟妙惟肖。

他拂袖而起,走碎步到對角,這一回是見牡丹,國色天香卻無人來賞,他擺擺搖搖,出右手翻蘭花指,將摘不摘之時,左手一個亮袖,腳下順勢一扭,第二個臥魚翩若驚鴻。

“女鬼”一眨不眨地盯著他,這樣韻致十足的“麗人”,沒人舍得轉睛。

應笑儂端醉態娉婷而起,走到她面前,斜著眼尾徐徐轉身,轉到將要看不見臉,他陡然一個下腰,又穩又颯,定在原地。

他顛倒著臉,勾起一個笑:“您來來?”

“女鬼”面無表情:“我來不了。”

應笑儂滿意了,腰杆柔韌地一抖,直起身:“醉酒都不行,你還能來什麽?”

“女鬼”清了清嗓子,提一口氣,突然大喝:“好奴才!”

應笑儂一驚。

接著,她沉穩高亢地唱:“見包拯怒火——”

應笑儂沒料到,她竟然是……

那嗓子又寬又亮,帶著金屬般的堂音:“滿胸膛!”

“見包拯怒火滿胸膛”,花臉老旦戲《赤桑鎮》的一段,時闊亭在屋裏聽見,跑來驚訝地問:“哪兒來這麽好的老旦!”

他一到,“女鬼”就閉嘴了。

應笑儂上下瞧她,這身材,這長相,他以為是個大青衣,再者是花旦、刀馬旦,沒想到居然是老旦,嗓子還這麽透:“行啊丫頭!”

她和剛才有點不一樣,抿著嘴稍顯靦腆:“還比嗎?”

“比!”寶綻也到了,拎著時闊亭的琴,新致勃勃進屋,“姑娘你唱,我給你操琴。”

天色越來越暗,屋裏快看不清人了,她挺輕蔑的:“你誰呀,”接著指了一下時闊亭,“我要他給我拉。”

三雙眼睛同時落在時闊亭身上,他沒接茬,應笑儂貼過去,拿指頭戳他的心口:“把這丫頭給我拿下,咱們團正好缺個老旦。”

時闊亭推他:“少動手動腳的。”

應笑儂瞪眼,從牙縫裏說話:“皮癢了你,痛快的!”

時闊亭回頭去看寶綻,拿眼神問他:老旦,你要嗎?

寶綻把胡琴遞過來:當然要了。

“得嘞,”時闊亭接著琴,找把椅子坐下,“什麽調,姑娘?”

那姑娘全沒了方才的傲氣,有些羞澀地說:“你定。”

好一個“你定”,時闊亭按著她剛才的調子起西皮導板,一小段過門後,她大氣磅礴地開嗓:“龍車鳳輦——進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