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應笑儂是倒數第二個上場的,寶綻在觀眾席上看他,模樣身段萬裏挑一,嗓子比那天在龔奶奶家還透亮,唱完那句“抱帥印到校場指揮三軍”,他收起水袖施施下場,光彩在場上久久不散。

結果是當場公布的,一共25個人18組,取頭七名,這七名按順序依次公布,沒念到名字就是落選了。

不出所料,張雷和給他搭戲的女老生並列一二名,應笑儂沒掭頭,跟寶綻坐在一起,抿著嘴角很緊張。

第三名不是他,第四名還不是,寶綻側身抓了抓他的手,輕聲說:“放心,我在台下看著呢,你出類拔萃。”

應笑儂什麽都沒說,只是用力回握住他。

接下去,第五名不是,第六名也不是,寶綻覺出不對勁了,憑應笑儂的本事,絕不至於落個墊底,可第七名出來,他居然落選了。

“哎?”寶綻騰地從座位上起來,要去找考官理論,手卻被牢牢抓著。

“松開,我去問問!”

“有什麽可問的,”應笑儂苦笑,“不行就是不行。”

“你怎麽不行了,”寶綻沖前頭嚷嚷,“你比他們都強!”

考官們聽見,紛紛收拾東西離場,考生們或得意或沮喪,也三三兩兩散去,整個小劇場瞬間空了,只剩下他們兩個在昏暗的觀眾席上,緊緊握著手。

坐了好一會兒,應笑儂深吸一口氣:“走了,掭頭。”

手被松開,上頭涼涼的一層汗,寶綻跟著起身,場上的燈全關了,只有應急通道熒熒的一點綠光,應笑儂的背影綽約,在朦朧的黑中婀娜搖曳,紅粉英雄被斬落馬下,穆桂英鎩羽而歸。

後台沒有人,卸完妝都走了,寶綻這才明白他們在外頭坐那一會兒是為什麽,應笑儂的傲氣沒有變,只是藏到了骨頭裏。

他還是坐角落那個位置,一顆一顆往下摘頭面,正摘頂花的時候,走廊上有人說話:

“張姐,今兒的穆桂英是真好。”

應笑儂摘花的手一頓,寶綻看向鏡中,他一雙桃葉眼水汪汪的,像是忍著淚。

“可惜是個男旦,沒要。”有水桶落地的聲音,應該是劇院掃地的阿姨。

“男旦怎麽了,四大名旦還是男的呢。”

“時代不一樣了,現在不興這個。”

“那個女老生呢,怎麽要了?”

“女的和男的兩回事,女扮男裝看著新鮮,男扮女裝就有點……”阿姨低了聲兒,“傷風敗俗。”

應笑儂攥著頂花的手啪地拍在桌上,寶綻趕緊過來,拽著他面向自己。

應笑儂全身都在顫,睫毛、嘴唇、沒摘掉的頭面,眼淚在眼圈裏轉,強忍著不掉下來。

“沒關系,”寶綻握著他的肩膀,“這回不行,還有下回。”

應笑儂搖頭:“沒有下回了。”

寶綻蹙眉。

“國劇院、演藝中心、市藝術團,”應笑儂慘淡地說,“沒一個地方要我……”

這裏是最後一家,寶綻的心一下子揪緊。

不知道是誰抱的誰,他們摟在一起,應笑儂的淚終於落下來,滲進寶綻脖子裏,油彩蹭臟了衣服,雪白的水袖長長拖在地上。

寶綻捋著他的背,龔奶奶說的不對,應笑儂唱戲,絕不只是圖個樂兒。

“還有一家。”他說。

應笑儂擡起頭,臉上濕淋淋的,傲氣讓現實打得粉碎。

“是一家私人劇團,”寶綻鄭重地說,“叫如意洲,有一百多年歷史,當家的叫寶綻,對應笑儂掃席以待。”

應笑儂愣在那兒,睜圓了眼睛。

“你去嗎?”寶綻問。

隔了許久,又仿佛只有一刹,應笑儂說:“去。”

如意洲就這麽得著了一個千金難求的大青衣。

應笑儂收回小指,放開寶綻的銀鐲子:“七年前,你在市京劇團幫我梳了一次頭,誰想到一直梳到今天。”

“可不是,”寶綻抱怨,“哪個當家的成天給演員梳頭,等如意洲挺過去,賺錢了,我給你雇兩個梳頭師傅,輪流伺候你。”

他們都知道,如意洲沒有那一天了,但誰也沒說破。

“你看咱們團,要老生有老生,要花臉有花臉,一個青衣一個刀馬旦,什麽都不缺,配置沒問題,就是差錢。”

寶綻點點頭,應笑儂拉住他:“錢,我去想辦法,團裏,老時照應,你,什麽也別想,給我把身體養好,聽見沒?”

寶綻沒應承。

“聽見沒!”他不答應,應笑儂就使脾氣。

寶綻無奈,只得先同意。

“行了,我走了。”

寶綻看一眼手機:“都十二點了,留這兒睡吧。”

“隊友等我吃雞呢,”應笑儂拿好東西,“你別瞎操心,天塌下來大家一起頂著。”

寶綻送他出門,回來隔著窗看了好久,直到瞧不見人影了才上樓。

樓外是漆黑的夜色,樹影在風中變換著悚然的面貌,寶綻把二樓的電視打開,聽著聲音去洗臉,這時樓下門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