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了斷

蘇岑擡頭愣了片刻,只見人不說話也不動,只是看著他,面上不喜不怒,看不出什麽情緒。

他帶來的那只傘兀自飄在湖面上,越飄越遠。

蘇岑握著自己傷了的那只手爬起來,抖了抖衣衫上的泥濘,垂下眉目,恭恭敬敬見禮。

血水順著掌間紋路滴落下來,落到被雨打濕的台階上,落到極品碧螺春根根畢現的白毫上。

李釋神情總算動了動,問道:“怎麽回事?”

蘇岑微微回頭瞥了一眼那位早已嚇得面色蒼白的世子,突然覺得特別沒意思,看著別人的臉色過日子,為了別人卑躬屈膝身不由己。

可悲又可憐。

直起身子,沖李釋微微一笑,“無妨,不小心摔了一跤。”

“是嗎?”李釋饒有興趣地擡了擡眉。

蘇岑受夠了他這副表情,雲淡風輕中帶著掌握一切的從容,好像他招招手別人就得卑顏屈膝感激涕零。咬咬牙,忍著掌心一跳一跳的劇痛,道:“若是無事,下官退下了。”

李釋卻沒有讓開的意思,看著蘇岑,眼裏笑意明顯,“遠辰還小,你讓著他點。”

身後的蕭遠辰蕭世子立馬趾高氣昂擡起頭來。

“哦?”蘇岑看在眼裏,沒由來大笑起來。多滑稽,他們三個大男人站在這,卻像那些深閨婦人一般勾心鬥角,斤斤計較,自己這樣子,多像為爭寵拼的頭破血流。

忍了好半天才把笑意止住,“王爺說笑了,您是王爺,他是世子,我一個小小的大理寺丞何德何能,何來我讓他之說?”

“還是說同在王爺後宮裏還得講老幼尊卑三從四德?”冷冷一笑,“若是如此王爺大可不必擔心了,你我之間本就是樁交易,各取所需罷了,如今交易早已完成,以後下官再不會上門叨擾了。”

李釋微微皺了皺眉,“子煦,別鬧。”

“別喊那個名字!”蘇岑突然暴起,又一字一頓咬道:“別再喊我的字!”

當初行弱冠之禮,林老頭給他起一個‘煦’字,是希望他明煦如陽,煦煦為仁。但在此時此地此種情形之下被喊出來,他只覺得是自己玷辱了這個字,辜負了林老頭一番期許之情。

“下官告退。”蘇岑強忍著胸腔裏橫沖直撞的灼熱氣息直視著李釋,眼神裏已近懇求。

讓他走吧。

他已在這人面前出盡了各種醜,臨了就不能保全他最後那點尊嚴?

李釋眯眼看了人好一會兒,後退一步,讓出一條路來。

蘇岑重重吐了一口氣,踩著滿地新茶離去,碧螺春湮沒在低窪的泥沼裏,虬曲盤結,滿目淋漓。

碎了也好,蘇岑心裏沒由來的一松,當日便是在這湖心亭裏品茶論道,如今也算做個了結。

反正在場的所有人,包括他在內,也沒人能配上這茶。

直到目送蘇岑腰杆挺直大步離去,一席身影消失在煙雨朦朧深處,李釋才收了視線。

滿地極品碧螺春,像碎了的一樁心事。

蕭遠辰換了一副笑臉上前一步,“王爺,我從大早就……”

“滾。”

唇齒涼薄,冰寒徹骨。

淋了雨又負了傷,蘇岑在家修養了三日才重回大理寺,本想著自己開罪了李釋定然不會再有好日子過,識時務地夾著尾巴做人消停了好些日子,東西都打包好了,隨時準備滾回他發了黴的後殿去。怎料人就像忘了他一樣,寺丞做的順風順水,宋建成走了,連個能嗆話的人都沒了。

也是,新人在側,年紀輕輕,脾氣比他好了千倍萬倍,誰還有功夫來搭理他。

本就是你情我願的一場交易,要什麽真情實意?

也就是午夜夢回時還能想起一些,像一根刺埋在心口,從外面看不見摸不著,但就是知道,它在那,隱隱作痛,紮的內裏鮮血淋漓。

他得給自己找點事兒幹,糾結再三,還是決定重拾貢院的案子。

刺既然不能拔出來,那便磨鈍了它,適應了它,忽略了它。一樁心事放不下,便拿另一樁心事蓋住。

這件案子到田老伯被暗門暗殺便算斷了線索,暗門這邊他插不進去手,無奈之下只能從十二年前田平之那件案子著手。

大理寺的卷宗他都翻遍了,永隆二十二年三月到四月期間卷宗呈現空档期,不僅田平之的案子,好像整整一個月大理寺都沒接手新的案子。到了五月,太宗皇帝駕崩,神宗李巽繼位,大赦天下,大理寺更是沉寂了一般,一直到來年三月才又有了新的記載。

不過自從神宗繼位,陳光祿所辦的案子就日益減少,最後雖是升了大理寺卿,但沒過幾年人就致仕了,從此銷聲匿跡,再也沒了音訊。

大理寺官方案宗裏沒有,那……天下刑官手裏奉為圭臬的《陳氏刑律》呢?

蘇岑立時興奮起來,《陳氏刑律》流傳廣泛,多次翻印档次參差不一,所幸現任大理少卿張君就是師出陳光祿,手裏有一整套《陳氏刑律》就擺在他書房最顯眼的博古架上,據說當年還得了陳光祿的親筆題字,算得上最原始一版,也是最為詳盡的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