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布列塔尼半島

山腳下,稱職的車夫阿蔔杜早已把馬車停穩,安撫好受驚的馬匹。在濃郁的深藍色夜幕下,四匹純黑色的阿拉伯馬不安分地踱著蹄子,仿佛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出發。

聖杯騎士安德萊亞則是說走就走。他畢恭畢敬地向羅莎告辭,然後從相反的方向離開。

他的面容溫和可親,又生有一對悲天憫人的眼睛,似乎生來充滿善意,但羅莎心裏清楚,既然對方貴為血族騎士,一定有人所不知的一面。尤其當她想到對方的直屬部下【聖杯八】德·蒂利伯爵畢竟因自己而死,心中就更加忐忑了。

所幸在他們短暫的會面之中,安德萊亞對此事提都未提,如今的離開更是讓她松了一口氣。可是對方最後的那句話……羅莎心裏咯噔一下,雖然不知道他說的是誰,但總是有那麽一分不祥的預感,像一朵烏雲那樣籠罩在頭頂上空,仿佛隨時都會電閃雷鳴似的。

波蘭曼尼先生為羅莎打開車門。

仔細看上去,車門其實並不是全黑,上面也像當時的貴族人家那樣漆有一個盾形徽記,只是不太明顯罷了。家徽的主圖案是黃底黑色十字,周圍鑲了一圈象征法蘭西王室的白色百合花。車門打開之後,可以看到車壁護板上對稱裝有兩盞精致的油燈,所有內壁全部鋪滿厚厚的黑色天鵝絨,連座椅上柔軟的絲質靠墊也是純黑色的,把窗戶和天頂遮掩得嚴嚴實實。

拉車的馬匹已很稀罕,車廂內布置又如此豪華舒適,羅莎低下頭,身上積了十年的汙泥和青苔讓她感覺自己就像是個野人。她使勁撣了撣衣服,但於事無補。羅莎皺起了眉頭。

“請長老忍耐一下,待我們抵達目的地,即可沐浴更衣。”

老人的體貼讓羅莎微微臉紅。她垂下頭,迅速走進車廂。

波蘭曼尼先生也隨後上車。他在身後關上車門,敲了下車壁下達出發的指令。

車廂內溫暖而安適,燈芯在車壁上泛著柔和的光。羅莎和波蘭曼尼先生面對面坐著。車廂的顛簸,車輪碾在碎石子路面的壓軋聲,還有八雙馬蹄的迅速交替,可以感覺到馬車正在以飛快的速度移動。過了一段時間,車廂外的溫度開始升高,太陽出來了。

羅莎莫名地出現了一絲慌亂,卻不知這股陌生的恐懼到底從何而來。

然而厚重的車門之內,外界的一切光亮都被密不透風的黑色襯布完全隔絕。羅莎被柔滑如絲的天鵝絨軟墊包裹,如同蜷縮在母親的子宮裏一樣安全舒適。

車廂壁板上的燭火隨著車身的顛簸如星星一般跳動,過了一會兒,馬車逐漸離開森林來到了大路上。羅莎坐在車廂裏,感覺馬車行駛愈發平穩,速度也更快了。

她望著對面閉目養神的老人。

她想起自己與他的第一次見面,是在凡爾賽歌劇院的化裝舞會上。當時自己還和費森伯爵在一起。波蘭曼尼先生是費森伯爵的私人教師。腦海中突然閃過一絲強烈的不安,她張嘴欲言,卻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臉上有些控制不住的慌亂。

仿佛感應到了羅莎的內心,波蘭曼尼先生睜開了眼睛。

“前些年費森去了美洲。”他對羅莎說,“幫助那裏的人民反抗英國政府。我前幾天才收到過他的信,戰爭已經結束,他就快回來了。”

對方平安的消息讓羅莎松了一口氣。但是沒過多久,一個更加可怕的念頭卻悄悄湧上了心頭。

羅莎顫抖著開口:“費森是……”

“我們的人。”波蘭曼尼立刻回答,“我從小撫養他長大,他很忠誠。”

忠誠。羅莎掂量著對方口中這個詞的分量,眼前再次出現了瀕死的亞歷山大·德·蒂利伯爵,鮮血像箭一樣噴濺到面前泛黃的書頁上。

羅莎的心沉了下去。

車廂外的溫度越來越高,可以清楚聽到穿過城市帶來人聲的喧鬧,街頭小商販的吆喝,載著牡蠣和鹹魚的手推車的木頭輪子碾過碎石子路的吱呀作響,還有路人匆忙的腳步,孩童打鬧的混亂,然後再是一片靜寂。許久,傳來風聲,樹葉的沙沙聲,還有頭頂不知名的禽類拍打翅膀的聲音,以及它們或長或短的啾鳴。

羅莎從未感受過這種靜寂。她閉上了眼睛。

她試圖讓自己靜下心來,就好像在自己漫長的睡眠中那樣,什麽都不想。

規律的馬蹄聲踩在羅莎的心上。開始是沉重的,然後就逐漸飄遠。慢慢地,馬蹄的聲音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而她自己的世界卻一片清明。

又過了一會兒,她發現自己已經被一種完全不同的聲音所包裹。

一種她之前從未體會過的聲音。

不,不止一種。

羅莎聽到的是太陽灑落在地面上的聲音,種子在泥土中發芽的聲音,樹葉生長的聲音,花開的聲音,還有小蟲破殼而出的聲音,蝴蝶撲棱翅膀的聲音,蜘蛛結網的聲音,甲蟲吮吸樹液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