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Rain(第2/3頁)

大串水珠流下傑賽爾的背,流過他敏感的皮膚。他想撓,卻心知這只會帶來十倍的瘙癢,讓肩胛、後頸及其他難撓到的地方更難受。於是他閉上雙眼,在絕望中低頭,直到濕透的下巴碰到濕透的胸膛。

最後一次跟她見面也是下雨,他清楚而又痛苦地記得。他記得她臉上的瘀傷,記得她眼睛的顏色,記得她嘴巴的模樣,一邊高一邊低。單想起她的笑容,他就覺得喉嚨堵塞,不得不大口吞咽。這事他一天大概得重復二十次。這是他早上醒來第一件事,也是他晚上躺在硬地入睡前最後一件事。他所有的夢想似乎都歸結於與阿黛麗重逢,回到溫暖安全的地方。

不知她會等他多久,好多個星期過去,她沒收到他只字片語。或許她天天朝安格蘭寄出他永遠收不到的信?信中有她的溫言軟語,有她的熱切渴盼,有她盼復的哀告。他果然令她失望了,他果然是頭背信棄義的蠢驢,是個騙子,一轉身就把她遺忘——而這與事實恰恰相反!他惱火地咬緊牙關,絕望地想:我能怎樣?即便我能在這如泣似訴的大雨中寫信,也沒法從這鳥不生蛋、杳無人煙的荒原寄出。他只能在心裏痛罵巴亞茲和九指,痛罵長腳和魁。他詛咒舊帝國,詛咒無盡的平原,詛咒這場瘋狂的遠征,每小時詛咒一次。

傑賽爾模模糊糊意識到,從前的生活有些過於輕松了。想到自己曾無休止地抱怨早起練劍、抱怨跟布林特中尉這種下等人玩牌、抱怨早餐香腸煮得太久,他就覺得奇怪。單為不必遭受大雨摧殘,他就該滿面春風、目光炯炯、一步三跨才對。

似乎只有菲洛比他慘,她不時怒視撒尿的雲,那張皺緊的傷疤臉寫滿恨意。她原本豎立的頭發被淋得貼緊頭皮,骨瘦如柴的肩膀掛著吸滿水的衣服,如注雨水傾瀉直下,從尖鼻子和尖下巴上滴落。她就像一只突然被扔進池塘的壞脾氣的貓,縮小到原來的四分之一,失去了所有兇蠻氣勢。

或許女人的聲音有助於他提升士氣,而菲洛是方圓百裏最接近女人的存在。

他催馬跑到她身邊,盡力微笑,她則回頭怒視。傑賽爾不安地發現走近以後,對方的兇蠻氣勢還在。他忘了她眼睛有多兇,黃色的雙眼猶如狹長的匕首,詭異駭人的瞳孔只有針般粗細。他後悔催馬過來,但不得不說點什麽:“你的家鄉不常下雨,呃?”

“閉上鳥嘴。逼我動手嗎?”

傑賽爾清清嗓子,沒有回嘴,任憑坐騎越走越慢。“瘋婊子。”他壓低聲音罵道。該死的女人,最好趕緊去死,不值得為這種人浪費時間。完全不值得。

來到事發地時,雨終於停了,但空氣仍極潮濕,天空的顏色也完全不對。夕陽刺破雲層,射出粉色和橙色的光,怪異地照亮了灰色平原。

兩輛空馬車立起來,另一輛翻倒在地,掉了只輪子,車上韁繩還套著匹死馬。那馬倒在地上伸出粉紅舌頭,血淋淋的身側插了兩根斷箭。屍體遍布飽經蹂躪的草地,活像被臭屁小孩扯爛的玩具。很多屍體上有深深的傷口,或手腳骨折,或插著箭。有個人一條胳膊齊肩斬斷,斷骨突兀地支出來,這場面簡直像屠夫的案板。

各種物品到處都是:破武器、破木頭,砸開的箱子將撕破的衣服倒在濕地上,此外還有劈開的桶和粉碎的盒子。這些都被仔細翻查過。

“商人,”九指低頭邊看邊哼哼,“我們正扮成商人。看來命在這裏不值錢。”

菲洛噘嘴:“命在哪裏都不值錢。”

鞭子似的冷風刮過平原,鉆進傑賽爾的濕衣服。他沒見過屍體,眼前卻有……多少?至少十幾具。才數到一半他就頭暈目眩。

但其他人不為所動,似乎這等暴行早已司空見慣。菲洛逡巡在屍體旁,像個麻木不仁的收屍人般撥弄它們。九指的目光好像是見過遠比這惡劣的事——對此傑賽爾毫不懷疑,而且他肯定那些壞事全是九指自己幹的。巴亞茲和長腳略帶困惑,但不比發現無法辨認的馬掌印更甚。魁則完全不感興趣。

這回,傑賽爾要能像他們那樣無動於衷就好了。雖然他不願承認,但此刻真的想吐。死人的皮膚冰冷松弛,白得像蠟,結滿水珠;死人的衣服千瘡百孔,很多人的靴子、外套乃至襯衫不翼而飛;死人的傷口如此可怕,醜陋的鮮紅劃傷,黑紫的瘀傷,皮肉以各種形式撕扯開。

傑賽爾在馬鞍上扭來扭去,東張西望,但無論看向哪裏都是同一番場面。他逃避不了,正如他不知最近的鎮子在哪個方向。他有五個同伴,卻依然孤身一人;他身處遼闊的平原,卻如同被困囚籠。

一具屍體不安地直視著他。是個年輕人,不比傑賽爾大,沙色頭發,招風耳。這人理應得到埋葬,當然,埋不埋都沒區別。年輕人肚子上開了道血紅的大口子,血淋淋的雙手按在傷口旁,仿佛要將之合上。濕漉的紫紅色內臟在傷口裏閃爍。傑賽爾只覺胃裏翻湧,沒有可口的早餐,他本有些暈——該死的餅幹,這幫人熬的粥更是什麽玩意兒?——最終決定不再關注這病態場面,轉而低頭注視草地,忍著陣陣翻湧,裝成在尋找重要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