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什麽樣的野獸,終於等到它的時辰,

懶洋洋地走向伯利恒,來投生?

——威廉·巴特勒·葉芝

飛機到達英國海岸的時候,太陽已經升起,但即便陽光灑在我的腿上,我仍覺得自己仿佛置身於無盡的暗夜裏。我渾身劇顫,強烈地感覺自己被困在一個脆弱的加壓管裏,懸浮在海面上方幾千英尺的高空之中。更糟糕的是,我感覺自己內心的壓力越來越大,起初我以為是幽閉恐懼,後來才發現沒有那麽簡單。我頭暈目眩,感覺就像有一個力大無窮的矮人在我體內瘋狂地攪拌。

飛過歐洲上空的時候,我抓緊座椅扶手,看著電影屏幕上的角色嘴巴無聲地開合,想起泰戈爾的最後時刻。乘務員送來飛機餐,我盡責地吃了下去。快要入夜的時候,我試圖睡覺。但內心的空洞和暈眩愈演愈烈,昆蟲的振翅聲在耳畔揮之不去。我不斷進入半睡半醒的狀態,但每一次都被遙遠縹緲的嘲笑聲猛然驚醒。最後我終於放棄了努力。

飛機在德黑蘭加油的時候,我強迫自己加入其他乘客的行列。飛行員在廣播裏說外面的氣溫是三十三度,直到潮濕的熱浪撲面而來,我才意識到他說的是攝氏度。

時近午夜,但空氣依然燥熱。航站樓裏搭了個大得足以產生回音的棚子,裏面燈火通明,到處都是伊朗國王的照片。佩槍的警衛和士兵在附近漫無目的地晃蕩。裹著黑色罩袍的穆斯林女人像幽靈般輕盈地滑過日光燈下綠瑩瑩的空曠大廳。老人們有的躺在地板上睡覺,有的跪在黑色的拜毯上,周圍滿地都是煙蒂和玻璃紙;不遠處有個六歲左右的美國男孩,金發和紅條紋上衣在一片黑色中分外紮眼,男孩縮在一張椅子後面,舉起M-16玩具步槍對準海關櫃台。

機場廣播宣布,我們的航班將在十五分鐘內再次登機。我跌跌撞撞地越過一個系著紅圍巾的老頭兒,發現自己進了一間公廁。廁所裏很黑,唯一的光來自門口掛的一盞燈泡。朦朧中只能看見黑色的影子來來往往,有那麽一瞬,我懷疑自己誤闖了女廁,眼前的人都披著罩袍,但接下來我立即聽見了低沉的喉音,以及小便聲。突然間我的頭暈得更厲害了,於是我蹲在亞洲的廁所裏嘔吐起來。將最後一頓飛機餐全都吐掉以後好一會兒,我還是痙攣不止。

我身子一歪,徹底癱倒在冰冷的瓷磚地面上。整個身體仿佛已被虛無吞噬,我渾身顫抖,汗如雨下,涕淚交流。耳畔的嗡嗡聲越來越響,我終於聽清了它的字句,迦梨之歌猶如黃鐘大呂。我意識到自己已經跨過那條邊界,進入她新的王國。

幾分鐘後我摸黑爬起來,走到唯一的水池旁盡量清理了一下,然後快步回到綠幽幽的燈下,隨著人流排隊登上前往加爾各答的航班。

淩晨三點十分,我們離開雲層在空中盤旋一圈,最後降落在加爾各答德姆-德姆機場。我隨著人流走下舷梯,踏上濕漉漉的柏油地面。整座城市仿佛著了火。低矮的雨雲反射著橙色的燈光,紅色信號燈在無數水窪中投出倒影,航站樓背後透出探照燈雪亮的光芒。我跟著人群走向海關棧房,耳邊只能聽見此起彼伏的高聲叫嚷。

一年前,阿姆麗塔、維多利亞和我花了一個多小時才順利通過孟買的海關。這次我只花了不到五分鐘。我一點兒也不擔心他們可能打開我的行李。一身肮臟卡其衣服的小個子男人用粉筆在我的行李箱上寫了個X,那個位置下面正好放著我的魯格和子彈,下一刻我已經進了主航站樓,正在走向外面的出口。

有人會來接我。可能是克裏希納-桑賈伊。在他死前,他會告訴我該去哪裏找卡馬克雅。

已經快要淩晨三點半了,但機場裏的擁擠並未減輕分毫。刺刺作響的熒光燈照得室內一片慘白,所有人都在喊叫著扒開周圍的人群,但我對周圍的一切充耳不聞。我跨過基普林筆下“裹著破布的死人”,完全不在乎是否會踩到睡在地上的人。我在人群中隨波逐流,感覺自己的四肢麻木癱軟,任憑大家推來搡去,像個笨拙的提線木偶。我閉上眼睛聆聽那歌,感受武器帶來的力量,它離我的右手只有幾英寸的距離。

查特吉和古普塔也必須死。無論他們牽涉得是深還是淺,他們都必須死。

我被人群裹挾著前進,就像身處一場風暴之中。周圍的噪聲、氣味和壓力與內心越來越強烈的虛無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在我的意識中凝成一朵綻放的黑暗之花。現在,那笑聲已經非常響亮。我緊閉雙眼,清晰地看見他的面容從垂死城市的灰塔上空升起,聽到他的聲音引導著越來越洪亮的吟唱,看到他揮動手臂,應和那恐怖之舞的節拍。

你一睜眼就會看見某個熟人。不必等待,就從這裏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