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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的加爾各答令人印象深刻,雖然還是有些嚇人,但昨晚那奇怪的恐懼和憤怒都已煙消雲散。我閉上眼睛,試圖分析自己在巴士裏為何那麽生氣,但熱浪和嘈雜讓我無法集中精力。宇宙中所有的自行車鈴聲似乎都和汽車喇叭聲混雜在了一起,再加上人們的叫喊聲和城市自身的背景聲,共同組成了一道近乎實質的噪聲之墻。

作家協會的總部設在達爾豪希廣場外一幢灰色的龐大建築裏。查特吉先生在樓梯下迎接我,然後領著我爬上三樓。會議室很大,而且沒有窗戶。臟兮兮的天花板上有一幅殘缺的壁畫,綠色粗呢台面的會議桌旁坐著七個人,看到我們進來,他們都擡起頭來。

查特吉為我們做了介紹。哪怕在最合適的條件下,我也很難記住別人的名字,更別提現在,一連串孟加拉語的音節和一張張富有教養的棕色面孔很快就搞得我暈頭轉向。在場唯一的一位女士一頭灰發,身穿厚重的綠色紗麗,她滿臉倦色,不停地伸手整理著自己的領口,她的名字似乎叫作利拉·米納·巴蘇·貝利帕。

雙方的口音差異讓短短幾分鐘的閑談顯得異常艱難。但我發現只要放松下來,讓音樂般的印式英語在腦子裏流過,我很快就聽懂了他們在說什麽。他們鏗鏘頓挫的語調有一種奇怪的流暢感,差點兒讓我著迷。突然間,一位身穿白色罩衣的侍者從陰影裏冒了出來,為大家送上裝滿糖的有缺口的杯子、凝固的水牛奶和一點點茶。我坐在那位女士和委員會主席古普塔先生之間,他是一位高個子中年男人,臉龐瘦削,齙牙看起來有些兇狠。真希望阿姆麗塔在我身邊,她的冷靜正適合充當我與這些熱情的陌生人之間的緩沖。

“我覺得盧察克先生應該聽聽我們的提案。”古普塔突然開口說道。其他人紛紛點頭。就在這時候,仿佛在暗示什麽一樣,燈突然滅了。

沒有窗戶的房間頓時陷入絕對的黑暗。樓裏各處傳來聲聲叫喊,有人送來了蠟燭。查特吉先生從桌子對面探過身來,安慰我說這事兒稀松平常。看起來這座城市每天都要停電,因為整體電力供應不足,所以需要各個區域輪流拉閘。

黑暗和燭光似乎讓這裏變得更熱了。我感覺有些頭重腳輕,於是趕緊抓住桌子邊緣。

“盧察克先生,您應該知道,像M.達斯這麽偉大的孟加拉詩人,能夠得到他的大師之作,這是一份無上的榮幸。”古普塔的聲音像雙簧管一樣高亢,沉重的音節在空氣中繚繞,“雖然我們還沒有看到這部作品的完整版,但我衷心希望貴雜志的讀者懂得欣賞它的可貴之處。”

“好的。”我回答。一滴汗珠凝結在古普塔先生的鼻尖,跳動的燭光投出的人影足足有十四英尺高,“你們有沒有收到達斯先生的其他手稿?”

“還沒有。”古普塔先生說。他的黑眼睛濕漉漉的,眼圈很重。燭淚滴落在綠呢桌面上。“委員會將決定該如何處置這部史詩之作的英語版權。”

“我想見見達斯先生。”我說。桌子周圍的人們互相交換著眼色。

“不可能。”開口的是那位女士。她的聲音高亢尖細,就像鋸子在金屬上摩擦。氣急敗壞的鼻音和她高貴的形象很不相稱。

“為什麽?”

“多年來M.達斯一直杳無音信,”古普塔溫和地回答,“有一段時間,我們所有人都相信他已經死了,於是我們深切地哀悼了這位國寶級的詩人。”

“那現在你們又怎麽知道他還活著?有人見過他嗎?”

會議室再次陷入沉默。燒了一半的蠟燭噼啪作響,盡管屋裏一絲風都沒有。我覺得越來越熱,開始有些不適。有那麽一秒鐘,我腦子裏產生了一個瘋狂的想法:蠟燭很快就會燃盡,我們將坐在潮濕的黑暗中繼續交談,就像一群沒有身體的鬼魂,在一座死去的城市的傾頹的建築物裏徘徊不去。

“我們有他寫的信。”邁克爾·萊納德·查特吉說。他從公文包裏取出幾封信,挺括的信封發出窸窣的聲響。“毫無疑問,我們的朋友還活著,他就活在我們中間。”查特吉潤濕手指,彈了彈疊得整整齊齊的薄信紙。昏暗的光線下,手寫的印度語看起來宛如符咒。

為了證明自己的觀點,查特吉先生大聲讀了幾段。信中問到了一些親戚的近況,提起了幾位共同的朋友,還回憶了一場二十年前的討論細節。寫信者問古普塔先生,多年前是否為達斯的一首短詩預付過稿費,但後來一直沒有出版。

“好吧,”我說,“但我得親自見見達斯先生,這對我的文章來說非常重要。只有這樣,我才能……”

“請稍等。”查特吉先生舉手打斷了我。我看不見他的眼睛,鏡片上只有反射的火焰在跳動。“這或許可以解釋您為什麽不可能見到他。”他折起一頁紙,清了清嗓子,然後開始宣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