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5頁)

他想起星期三說的那句“忍耐痛苦少廢話”,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許多人告誡彼此,說不要壓抑自己的感情,要讓情感自然宣泄出來,讓內心的痛苦流露出來。這些話,影子聽得實在太多了。影子覺得,其實也該好好談談怎麽壓抑感情。只要你壓抑的時間夠長久,壓抑得夠深,很快,你就不再有感情了。

睡眠慢慢將他包圍,不知不覺間,影子沉入夢境。

他正在走路⋯⋯

他走在一間比整個城市還大的房間裏,目光所及之處都是各種各樣的雕像、雕刻品和粗糙的肖像。他站在一座像是女人的雕像旁:她赤裸的乳房扁扁的,下垂到胸前,腰上圍著一串切斷的手。她的兩只手裏握著鋒利的匕首,而從她的脖子裏冒出的不是頭顱,而是孿生的兩條毒蛇。毒蛇的身體拱起,互相瞪視,仿佛正準備攻擊對方。這座雕像讓人感覺極其不安,它存在一種深深的、狂暴的錯亂感。影子從它身邊退開。

他開始在大廳裏漫步。一座座雕像的眼睛仿佛始終追隨他的步伐。

在夢中,他意識到每座雕像的名字都在前面的地板上燃燒。那個白色頭發、脖子上戴一條用牙齒串起來的項鏈、手裏拿著一面鼓的男人,名字叫“婁克提奧斯”;那個屁股肥碩、從雙腿間鉆出無數只怪物的女人,名叫“胡布”;還有那個長著公羊腦袋、手捧金球的男人,名叫“荷塞夫”。

突然,在夢中,一個清晰的聲音開始對他說話,但是他看不到說話的人。

“這是被遺忘的諸神,他們已經逝去。關於他們的傳說,只能在幹涸的歷史長河中找到。他們離開了,永遠地離開了。但他們的名字和形象仍與我們同在。”

影子轉了一個彎,發現自己來到另一個房間,比剛才那間更寬敞,舉目四望,無法看到邊際。離他最近的是一只棕褐色的猛獁象頭骨,打磨得很光滑;還有一個披著毛茸茸黃褐色鬥篷的身材嬌小的女人,她的左手是畸形的。在她旁邊有一組三個女人的雕像,用同一塊花崗巖雕刻出來,上身分開,下身卻從腰部開始連在一起,她們的臉似乎匆匆刻就,還沒有完工,但乳房和外陰卻雕刻得非常精細。還有一只影子不認識的不會飛的鳥,大約有他身體兩倍高,長著撕裂獵物用的禿鷲般的喙,以及人類的手臂。這樣古怪的雕像還有很多很多。

那個聲音再度響起,仿佛講課般地解說道:“這是已經從記憶中消失的諸神,連他們的名字也早已被人們遺忘。曾經崇拜他們的人類與他們的神衹一樣被遺忘了。他們的圖騰早已破碎失落,他們的最後一任祭司還沒來得及傳承秘密就已死亡。

“神衹也會死亡。當他們真正死去時,沒有人會哀悼、紀念他們。觀念比人類更難被殺死,但終究還是會被殺死。”

一陣悄聲低語傳遍整個大廳,竊竊私語的聲音讓影子在夢中也感覺到一股寒冷和莫名的恐懼。吞噬一切的恐慌席卷而來。在這座被世人遺忘的諸神的殿堂中,遺留著諸神的雕像:長著章魚臉孔的神、只遺留下幹枯雙手的神——遺留下的或許是天上墜落的隕石、森林大火的殘留物,誰也說不清⋯⋯

影子猛地驚醒過來,心臟還在劇烈跳動著。他的額頭上覆著一片濕冷的汗水,整個人已經徹底清醒過來了。床邊電子表的紅色數字告訴他,現在是淩晨1點03分。旅館外面霓虹燈招牌的燈光透過窗戶灑進房間裏。影子站起來,暈暈乎乎地分不清方向。他走進旅館房間的衛生間裏,沒有開燈就直接小便,然後走回臥室。在他記憶中,剛剛做過的夢依然清晰鮮明,但是他無法解釋那個夢為什麽讓他感到如此恐懼。

從外面照進房間裏的燈光並不很亮,不過影子的眼睛已經漸漸習慣了黑暗。一個女人正坐在他的床邊。

他認出她了。即使混在一千人中,甚至十萬人中,他也能一下子就把她認出來。她筆直地坐在他的床邊上,身上還穿著那件下葬時穿的海軍藍套裝。

她說話聲音很低,但是他熟悉的語調。“我猜,”勞拉輕輕說,“你一定會問我為什麽會在這裏。”

影子沒有說話。

他在房間裏唯一一把椅子上坐下。最後,他還是忍不住問她:“寶貝,真的是你嗎?”

“當然是我,”她說,“我很冷,狗狗。”

“你已經死了,寶貝。”

“是的,”她說,“我已經死了。”她拍拍床上她身邊的位置。“過來坐在我身邊。”她說。

“不必了。”影子說,“我覺得現在我還是坐在這裏比較好。我們倆之間還有些事情沒有搞清楚呢。”

“比如說我已經死了的事?”

“也許吧。但我更想知道你是怎麽死的。還有你和羅比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