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篇:密醫 三

就像腦袋在沙子裏完全埋好了的鴕鳥,大家木然地握著手中的杯子,翻著小白眼,任憑波本威士忌白葡萄或者“性感沙灘”在裏面抖成篩子,自己硬是一動不動。

第一個人直端端地走到了吧台前,離約伯只有五十厘米之遙,他低了低頭,動作莊重而肅穆,像禮節或儀式,然後說:“再見。”

他的手摸向自己的腰部,而後揮出,動作像初春的第一滴雨那麽柔和,像頂尖舞者在音樂最高潮時的忘情旋轉,像歌頌,或呻吟,優雅得近乎夢幻,甚至在大家都意識到他手中揮舞的是一把長刀之後,還是有點兒忍不住為那種殺人的韻律感出神。

長刀如西瓜攤上常出勤的那種模樣,薄,大片,飛快,刀把長,握著帶勁,劈著給力,帶風,此刻暫時的歸宿地是約伯的頸側大動脈。

受害人豬一樣伸著脖子站在那兒,眼睛瞪圓,一動不動。我一面腦補著他待會兒轟然倒下,頸部鮮血射出一丈遠,在地上鋪成扇面的場景,一面還有心情感嘆那位仁兄有生之年是不怕失業了,就這手活兒,上哪個屠宰場不是坐第一把交椅!

但屠宰場其實也不是那麽好混的。

如果有人來攪渾水的話。

手起,刀落。

哢嚓。

憑我的專業知識,我敢賭兩個腦袋,他絕對沒有砍中動脈,而且連根毛都沒擦著。

攪局的,不請自來的,卡在刀鋒與約伯之間的,是冰。

最普通的那種冰,從制冰機裏整桶整桶拎出來用的,視乎需要,可大可小。

只有指甲蓋那麽大的冰。

如假包換,純的,冰。

大家都愣住了。

這玩意兒從哪兒跑出來的?

誰也沒注意到另兩位不速之客已經進入了酒客的密集區,手上都握著一模一樣的刀,很輕松就可以達到一巴掌打死七個的光輝境界。

但他們顯然也被那塊小小的冰鎮住了。

三人對望,四周一片死寂。

差點兒死翹翹的約伯還是那副死蠢的樣子。

我知道這小子滿世界哪兒都混過,他絕不是嚇大的——自救一樣沒門,他也不是少林的。

他站在那兒好像給嚇傻了似的八風不動,一定有他的道理。

我飛速掃視了一眼整個酒館,在場的都是熟面孔,一個禮拜見最少四次,到底是誰神不知鬼不覺地擲出了那塊冰,角度力度速度都神到了科幻片的程度。

莫非我不是唯一一個躲在十號酒館浪費生命的人?

這問題暫時沒答案,殺手緩緩抽回刀,那塊冰粘在上面。

不,我說錯了。

不是粘,是有一部分嵌在了裏面。

冰塊的邊緣簌簌落下,化為水滴。

剩余部分在燈火下輝煌如鉆,晶瑩透亮,視鋼刀如豆腐。

那是一個字母。

J。

J字顯形的瞬間,那人的臉色深深地變了,他垂下手臂,指尖輕輕一旋,長刀便不知所終。害我忍不住沉思默想,這體積耳朵眼兒裏必定藏之不下,莫非是往菊花裏夾?

三人背對著門成掩護陣形退卻,並且逐個打量在場的眾人,每一眼都看得專注而用力,像在腦子裏繪神畫影,以備來日捉拿。

吱呀聲響過,他們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酒館的緊張氣氛延續著,延續了大概,呃,大概一秒鐘,角落裏忽然一聲暴喝:“老子五個六,你喝!!”還有人跑到點唱機那裏去嚷嚷為什麽長期沒有《十八摸》。

此起彼伏的聲音馬上填充了所有空間,像壓根沒發生過任何事一樣。我看了約伯一眼,他沒有要跟我說話的意思,又坐下開始擦那些半輩子也沒幹凈過一回的杯子,頭都不擡。

為了壓驚,我多喝了兩杯Glenlivet,當酒客走得七七八八時,我褲袋裏的手機忽然“滴滴”響起來,我摸出來一看,是鬧鐘,該給AFK那個倒黴蛋換藥了。

約伯跑到後面廚房死不出來,我巡視了一圈不見他,只好直奔家去。路上仿佛聽到摩托車在附近的道路上往復飛馳,不知道是哪家飛車黨頂風作案,明天又會在電視上抱著警察叔叔的大腿哭著說:“不要卸我的輪胎”。

到家,換藥,這一次之後,針對某幾種微量元素的蜇合療法開始起作用,兩小時內那個男人應該就會清醒過來了,我搬了個凳子坐在他床頭,看《傷寒論》。

他果然按時恢復了神志,很有禮貌地跟我打招呼:“你好。”

沒有跳起來掩住胸部驚慌亂叫“你是誰”“我是誰”什麽的,這位不愧是見過世面的大人物。我向他笑笑:“感覺怎麽樣?”老子的英語也不是不OK的。

他想了一下,遲疑地說:“還,不錯。”

轉頭觀察了一下周圍的環境,他不大有把握地說:“我,在醫院?”

我看了看丟在墻角的那一堆方便面外包裝及調料包,聳聳肩:“差不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