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篇:密醫 一

那晚十點我準時來到十號酒館,已經有不少人。酒保約伯在吧台後擦杯子,把亮晶晶的擦成黑乎乎的然後放回墻架。他是個本來長得超好看,卻故意邋遢得叫人看不出他好看的男人。他跟我打招呼,說:“今天來了個沒見過的男的,一臉死相。”

我順著他示意的方向看過去。果然是張生面孔,坐在離吧台最遠處的角落裏,靠著點唱機,四十歲上下的男人,看得出一輩子都養尊處優。此刻他低著頭,面前放了一長排tequila,正有條不紊地一口一杯按順序喝下去,不算特別快,但節奏感很好,簡直稱得上優雅,那模樣就像是永遠喝不醉也喝不死。

十號酒館在煙墩路十號,酒館前有一個小院子,四面圍墻,鐵花大門永遠敞開,一條黑色石子路通進去。酒館只有兩層樓,但房子很高,紅磚,白屋頂,從遠處看相當漂亮,近看就知道這地方臟得不行。

門口沒有標志,也沒有名字,一副愛來不來的架勢,裏面倒是按常規擺著紅木長吧台、架子、酒櫃,木頭地板閃閃發亮。角落裏的飛鏢機很舊,喜歡發神經,明明沒壞,但不管飛鏢射中哪個部位都會激烈反彈,方向莫測,經常大家喝著喝著就聽到角落裏傳來一聲慘叫,某位顧客捂著臉,一腦門子血摸出來,嘴裏罵罵咧咧。

之後,約伯會打電話給120,救護車很快就到,在門口一停就是一兩個小時,但大多數情況下傷者根本得不到包紮——開救護車的人要麽在這兒直接喝掛了,要麽在喝完後回醫院的路上被抓了然後拘留。

我挺喜歡這兒,每天晚上準時來報到,不是沒其他地方可去,只是老覺得多一處不如少一處。我猜有這樣想法的人不少,所以來十號酒館的基本上都是熟面孔,什麽人都有。基於某種微妙的情緒,我們從不相互打招呼,在這兒不,在其他場合更不。

那個陌生男人一直躲在角落裏喝龍舌蘭,從十點到十一點五十分,不歇氣地喝,他成功地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一開始還只是單純地多看兩眼,後來就變成了全場緊盯。不少人過去跟約伯下注,賭他會不會直接喝死在這兒,約伯押不會,數額很大,差不多是他的全部身家——是的,我們都知道約伯全部身家有多少。

喝到第五十八杯,普通人應該早被送去急救了,那個男人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好不容易地停了下來,擦擦手,站在點唱機旁聽了一首老歌,《Sound of silence》,帶著一種郁郁寡歡的神色。

約伯放下手裏的杯子,在全場矚目下穿過人群和酒桌,問他:“哥們兒,你怎麽了?”英文,標準的紐約上東區口音。

他凝神望著約伯,望了很久,然後笑了笑,緩緩地說:“沒什麽,只是快要死了,心情有點難受而已。”英文,標準的紐約上東區口音。

大家都在想約伯這個鄉巴佬到底上哪兒學的這一手,只見他很寬宏大量地點點頭:“不管誰要死,都會有點遺憾的。”他不知從什麽地方摸出一杯威士忌,“請你喝吧。”

在十號酒館,酒保約伯請人喝酒,一定是被請的那個人出了或正要出大事,殺人也好,自殺也好,想變心也好,想變性也好,中了大獎正愁五千萬現金往哪個床底下藏也好。約伯有一種神奇的天賦,蕓蕓酒客之中,他總是能一眼鎖定那個有心事的人,然後在一杯免費威士忌的協助下,將那些秘密輕而易舉地聽個底兒掉。到底是怎麽做到如此精準制導精確打擊的,我琢磨不明白,反正他永遠能在那麽巧合的時刻為當事人遞上一杯on the house的酒。

陌生人沒有相關的知識儲備,因此毫不設防,很爽快地一飲而盡,掏出一把現金塞給約伯,說多的就用來請在場所有的人都喝一杯龍舌蘭。

大家都看著這位朋友姿態優雅地離去,走進黑暗中的步伐輕盈無聲,但一分鐘後,在離棗樹大概半米的距離,他猛然直挺挺地倒下來,發出了一聲疑惑的呢喃,之後便暈死過去。

沒人去理他,在十號酒館,個把酒客躺在泥地裏不省人事就像春天有野草生長一般自然而然。直到淩晨兩點來臨,所有人走盡,只留下我和約伯。

“怎麽樣?”我問約伯。

我今天晚上沒有喝太多,希望可以保持一雙穩定的手和清醒的眼睛。

他將吧台上的東西都收拾幹凈,非常利落,而後和我一起走到室外。天氣很好,透過棗樹的濃蔭,星光瀟灑地漫布周圍,照耀著露珠一顆顆凝結成形,夜蟲低鳴——那是自然界此刻唯一的聲音。

我們蹲下來看那個陌生人。

“有病?”約伯問。

“肯定。”

“身體的還是心靈的?”

“估計都有,但前者比較致命。”

“那麽交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