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車子停在東華盛頓街八十一號的路口,旁邊有一處純住宅街,斷頭路,在這個路口能看到所有居民的出入,無論是步行還是駕車。

路口並不寬,無論什麽車或者什麽人長期停在這裏,都會引起其他人高度的關注。

但獻血車例外,尤其是當獻血車上有一個如假包換的醫生的時候。

事實上很快就真的有人上來要獻血,咪咪手腳利落地幫人家作檢查,還聊閑天。據好幾個獻血者說,他那口音是標準的芝加哥北區口音,百分之一百土生土長。不管人家跟他聊什麽,他好像都能接得上來,不管是男是女,都聊得人家心花怒放,直要給他留電話號碼。

我曾經以為摩根是醫生裏面最特立獨行的一位,直到我見到咪咪。如果說摩根的存在,會讓你覺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這些話都是至理名言,那咪咪的存在就純然決然是:我擦,天是個什麽玩意兒!

就這麽收集了一大堆免費的血,裏面還有罕見的RH陰性血,讓咪咪挺開心,說不知道為什麽特別多混偏門的人有這種血型,偏偏他們成天招貓惹狗,沒事就失血,導致供需很不平衡。

到下午的時候,他叫我:“看窗外三點的方向。”

我應聲看去。

薇薇安·紹恩。

她比我從照片上看到的形象更高挑兒,更華麗,穿著簡單的藍色短褲和白色上衣,但臉上覆蓋著濃妝,那眼線絕對防水防汗防油,畫得比我的手指還粗。

她背著一個包,手上拎著短途旅行用的白色小箱子,大概剛從外面工作回來,神情有點疲憊,在大太陽下慢慢地走著。

我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走過獻血車時她回頭看了一眼,但腳下沒有絲毫停頓的意思,就這麽走了過去。

過了兩小時,她又出門了一次,去兩個街區外的超市買了一些東西,步行回來,身上換成一條印花風格的短裙子,露出白生生的長腿。她是白種人和亞裔的混血,高大性感,女性特征鮮明,皮膚平滑有光澤,兼顧了東西方之美,難怪十三歲就出道當模特。

但這麽純然放松的時刻,她臉上仍留著濃妝,應該補過,比之前回來的時候還要輪廓鮮明,顏色艷麗。

我懷疑她臉上的皮膚被重重的粉底壓得喘不過氣,一直在下面徒勞地呻吟甚至尖叫。

這一天,她最後一次出門是在晚上十點,圍著住宅區慢跑了好幾個圈,她又換了衣服,運動背心和長褲。我忍不住吹了個小口哨,對她的臀部曲線表示欣賞。咪咪懶洋洋地說:“假的。”

隨著她的身影再度消失,咪咪發動了車子。半夜等待獻血的人上門,這情形實在太感傷了,很難想象周邊的人對此會有什麽評價。

相對於看照片而言,活生生的人給我帶來了更強烈的沖擊,我無法想象她生前與死後的模樣會有怎樣強烈的對比。

何況我並未從薇薇安身上看到任何邪惡之意,至多是有一種——不安全感。

在咪咪開車回去的路上我對他這麽說:

“通常美艷絕倫的年輕女子身上慣有的那種驕橫與傲慢,薇薇安身上都沒有,她並不期待路人會對她行注目禮,也可能是太過於習慣注目禮,所以那只是不需要期待的一部分而已。

“她似乎一直在努力打起精神,保持自己的狀態,但對於能否成功毫無信心。

“這感覺真奇怪,對嗎?但我的感覺也很少騙我。”

咪咪沒有給我任何回應,他顯然打定主意不影響我的判斷,那麽如果到最後我們發現殺錯了人,他也不用承擔協同殺人的過失。

但我覺得他這樣純屬沒義氣。經常治得人九死一生的超級秘醫,怎麽還會有這種心理負擔呢。

第二天一早換我跟摩根出去盯史蒂夫,車子在北沃頓街與另一條街相鄰處停下來。這裏比華盛頓街的人流量更大,踴躍獻血的人也更多,沒一會兒就搞得有人在外面排隊,其中有一個只要拿去曬曬幹就能作為標準人體骨骼模型的癮君子也上車要求為社會做一份貢獻。摩根不動聲色為他抽出紫色的黏稠的血,照樣封存,我目送那個人一步三搖離去的樣子,忍不住問:“有用嗎?”

摩根看了我一眼:“救人?沒用!害人?也許。”

真是狂野。

九點左右我們看到史蒂夫·辛格駕車出來,車後座的兩個安全座椅裏是他的那一兒一女,天使般可愛的小人兒。他們的車子經過我們獻血車的時候,兩個孩子齊聲念起車身上噴塗的公益廣告詞,史蒂夫的車戛然停下,而後他跳出駕駛室,越過排隊的人,向摩根探問:“會在這兒待很久嗎?”

摩根從旁邊拿起一張日程表看了看,簡直跟真的一樣:“到下午三點,然後是道寧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