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七十七章 過去

長樂園。

聽起來像是供皇帝賞玩的宮殿,風景秀麗,奇松翠柏,假山奇石……種種奢侈享受一應俱全。

除了不能自由進出之外,簡直沒有任何缺點。

應該說,走進了這裏,就不要想再活著出來了。

這裏就是安放龍脈九姓質子的地方,天人家族之中的重要嫡系和家主的子嗣,甚至繼承者在傳承家主之位的時候,都會被關押在這裏。

用好聽的話來說,是日夜相伴皇帝,聆聽教誨,增長修養。

說難聽點,不過是人質而已。

白恒自顧自地走進了院子裏,沿著彎曲的道路和亭台樓閣前進,到最後,推開一扇門,門口的院落一切都仿佛保留著原本的樣子。

白恒回頭,笑了起來:“看來我以後就住在這裏了?”

“還喜歡麽?”

皇帝問,“我特異吩咐他們將你原本的房間收拾出來,以後你就在這裏老老實實地終老,我會幫你再找個女人,生幾個孩子,延續白氏的樂理……”

“聽起來不錯,就這樣吧……至少這裏還算有意義。”

白恒欣然點頭,並沒有反抗,只是在院落中閑逛,最後,停留在那一株經年的槐樹之下,撫摸著上面的節瘤。

“我就是在這裏。”他說,“我第一次見到你。”

“是麽?”

皇帝看了他一眼,“還記得這種無聊的事情啊,白恒。”

“恩,畢竟怎麽說呢……值得紀念。”

白恒坐在院裏的石凳上,拍著有些隱隱作痛的膝蓋,便如同一個老人榮歸故裏。

回到了家鄉。

“那麽,說點無關的話吧……我還記得,那時候我在帝都做一個籍籍無名的質子,終日沉溺酒色,所會的無非是吟風弄月,聽聞父親病亡,便惶惶不可終日,不知我那位將會繼承家主之位的哥哥會怎麽對我,往後究竟應該怎麽過。”

白恒感慨地說:“於是,便只能整日傷春悲秋,與我為伴的只有一只宮內的野貓,偏偏野貓也從樓上摔下來,斷了脖子……”

皇帝笑了,“讓我猜猜看,按照民間話本裏的故事,那時候我應該聞言勸慰,幫你走出陰影和痛苦?”

“不,那時候你還小。”

白恒輕聲說。

只是看著樹蔭之下那一片地面,看不見當初那一座小小的墳塋。

“……你會做一些殘忍事。”他說,“像個小孩子一樣。”

漫長的沉默之後,他自嘲地笑了起來:

“後來,你就不像了……”

“女孩兒早熟。”女帝說。

“大概吧。”

白恒搖頭,興致乏乏地揮手:“一路舟車勞頓,我要去休息了,陛下沒事兒的話,就請自去吧。至於其他可有可無的話,不說也罷。”

女帝最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收回視線,轉身離去。

寂靜裏,白恒閉上眼睛,靠在樹下。

二十年了,白恒,已經過了二十年。

人生還有多少個二十年?

在久違的花草香中,他恍惚中感覺到有一個小東西跳到自己的膝蓋上,輕聲叫著,尾巴撓著他的手腕,他下意識地去撫摸,卻摸了個空。

那一只貓已經死了。

二十年前,它從閣樓上摔下來,斷了脖子,在自己的懷裏奄奄一息,舔舐著他的手,卻沒有哀鳴,只是看著他的眼睛。

那一種眼神帶著憐憫和不舍。

就好像在和老朋友道別一樣。

而自己能做的,只是捧著它求遍了各處之後,無能為力地坐在樹下,想到自己的境地,便軟弱地淚流滿面。

哪怕有人翻過墻頭來,看到自己那一副不堪入目的醜態也沒有發覺。

“它快要死了嗎?”

“嗯。”

“它很難過。”那個小女孩兒看著他,“你不該讓它再繼續痛苦。”

“可我又能怎麽辦?”

“做你能做的事情。”

那一雙澄澈的眼瞳看著他,帶著他沒有的單純和殘忍:“你知道怎麽做,也不應假手別人。”

在那一雙眼睛的倒影中,他分明看到了那個醜陋又軟弱地自己。

還有唯一能做的事情。

白恒閉上了眼睛,流著淚,最後一次擁抱著懷中的微弱暖意。

然後伸出手……

親手將那一份僅有的溫暖掐斷。

直到最後一瞬間,自己都不敢去看它的眼睛。

只有一只小手拿著手絹,將那些眼淚和醜的東西擦掉了,讓他看上去勉強像樣一些。

“不要難過,強的人是不會哭的,也不會孤獨。”

她輕聲說,“我要做強的人,你也要一起。”

有那麽一瞬間,白恒仿佛得到了救贖。

好像得到了什麽。

又好像什麽被取走了。

可時隔多年之後,白恒還是忍不住想:在最後的那一瞬間,得到解脫的它……那一雙眼睛究竟是怨恨還是快慰呢?

他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