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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思風知道自己應該驚慌失措,可這有些困難,因為雖然他自己沒能察覺,但諸如驚慌、恐懼和憤怒之類都是腺體搞的鬼,而靈思風所有的腺體都還在他的身體裏。

靈思風不太清楚自己真正的身體在哪兒,不過只要一低頭,他就能看見一條細細的藍線,一頭拴著,呃,為了避免自己精神崩潰,他仍然把那玩意兒稱作“膝蓋”,而且他覺得假定自己的身體就在另一端應該沒什麽不合理的。

他自己會第一個承認,那具皮囊其實算不上一個特別好的身體,不過其中的一點半點還是有些情感上的價值。他意識到假如小藍線斷開,他的余生——不,不是“生”,應該說是余下的日子——就只能在顯靈板附近徘徊,像所有失落的靈魂一樣,去裝裝人家去世的姑姑之類消磨時間了。

如此可怕的前景讓他心驚膽戰,幾乎沒有注意到自己的雙腳已經落了地,至少是某種地;他確信這肯定不是他的地,因為據他所知地不是黑色的,而且也不會這麽旋得人頭昏。

他四下望了一眼。

突兀的高山直沖進霧蒙蒙的空中,天上掛滿了淒淒慘慘的星星,多重宇宙的任何一張星圖上都看不到它們的蹤影,但那輪陰沉的紅盤子倒是赫然其間。靈思風哆嗦著轉開了視線。他身前是道下坡,陡得厲害,一股幹燥的風在龜裂的石塊間呢喃低語。

它真的在低語。就在黑色的旋渦拽住他的長袍、扯亂他的頭發時,靈思風覺得自己聽到了些微弱而遙遠的聲音,“你確定燉的是蘑菇嗎?我覺得有點兒……”“風景真的不錯,來,你再把身子探出去些就能看到了……別大驚小怪的,不過是擦傷而已……”還有“當心點兒,你的弓別亂指,你差點兒射中我……”等等。

他用手指堵住耳朵,跌跌撞撞地走下了陡坡,然後他看見了一個活人很少有機會目睹的景象。

地面傾斜得厲害,最後變成了一個大漏鬥,足有一英裏寬,死去的靈魂像呢喃的微風般吹了進去,巨大的沙沙聲來回激蕩,仿佛是碟形世界在一呼一吸。一塊狹窄的懸崖從洞裏伸出來,一路延展,最後形成了一個約摸百英尺長的平面。

那上頭有座帶果園和花圃的園子,還有一間很小的黑色農舍。

一條小路通向那裏。

靈思風回頭望了望。那條發光的藍線還在。

行李箱也是。

它蹲在路上,正看著他。

靈思風從沒能跟行李箱搞好關系,因為箱子總讓靈思風覺得它對自己抱著完全否定的態度。可現在行李箱頭一回沒瞪他。它一臉可憐巴巴的樣子,就像是只剛剛在牛糞裏玩兒了個不亦樂乎的小狗,回到家裏卻發現全家人都已經搬到另一塊大陸去了。

“好吧,”靈思風說,“跟我來。”

它伸出小短腿,跟著他上了路。

靈思風本以為會看到一園子枯死的花兒,但事實上花園管理得很好,種花的人對色彩顯然很有品位,當然,前提是假定所謂色彩就是指深紫色、夜黑色或者裹屍布一樣的白色。大朵大朵的百合向空氣中釋放著芬芳,剛剛修整過的草坪上有一座日晷,只是沒有指針。

靈思風領著箱子,躡手躡腳地走上一條大理石碎片鋪成的小路。他來到農舍的側面,然後推開一扇門。

四匹馬從馬糧袋上擡起眼睛。它們都是暖乎乎、活生生的,靈思風還從沒見過這麽精神的牲口。一匹大白馬獨自占據了一個馬廄,一套銀色和黑色的馬具掛在門上。另外三匹拴在對面墻上的幹草架前,大概屬於偶然來訪的客人。它們用動物那種帶點兒好奇的神色打量著靈思風。

箱子撞上了靈思風的腳踝。他猛一轉身,壓低嗓門道:“退開些,你這家夥!”

箱子倒退幾步,看上去很窘迫。

靈思風踮著腳尖走到對面的門前,小心翼翼地把它推開。門後是條石頭通道,一直通向一間寬敞的門廊。

他把背緊貼在一堵墻上,輕手輕腳地往前走。身後的箱子也踮起腳尖,神色緊張地從地面上滑過。

門廊……

靈思風有些擔心,倒不是因為門廊似乎比農舍本身還要大得多。看看這些日子發生的這些事兒,要是有人說你沒法把一斤水倒進一兩的壺裏,他肯定會面帶嘲諷地哈哈大笑。讓他擔心的也不是這兒的裝飾——穴居時代早期的風格,還有大量的黑色窗簾。

原因在那面鐘上。它很大,占據了兩個雕花木樓梯之間的所有空間。至於樓梯上的花紋嘛,正常人只有在好好享受了一把違禁品之後才會看到那種東西。

它的鐘擺很長,那緩慢的嘀嗒聲讓靈思風的牙齒開始打顫。那是一種故意討人厭的聲音,目的就是要讓你弄清一件事:每一聲嘀嗒都會從你的生命中扣掉一秒鐘。它好像在明明白白地暗示你,在某個地方存在著一個假想的沙漏,這會兒又有幾粒沙子從你身下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