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另一種力量 第四章(第5/8頁)

他倒滿伏特加,還沒等安東喝就很快一飲而盡。他又倒滿高腳杯,然後說:

“從那以後我就成了這個樣子。我掛著獎章,在維蓮娜的嚎啕大哭聲中離開了自己的家。‘她們全都對你撒謊,這群母狗,我是忠實的!’我走在大街上,某種東西在內心幹枯了。那是五月的事,安東。四五年的五月,格謝爾在德國投降後立刻把我從前線拉回來,他說:‘現在你的前線在這兒,傑普洛夫大尉。’而那時的人是……是另外一種人,安東。每個人的臉上都閃著光。黑暗使者的壞蛋多極了,沒什麽可隱瞞的!不過光明的力量也很多。當我沿街而行,周圍小孩子躥來躥去,瞅著我胸前的獎章爭論著,哪一種獎章是因何而得的。男人們和我握手,叫我去和他們一起喝一杯。女孩子跑過來……親吻我。就這麽簡單,腦子裏沒什麽特別的想法,就像親吻還未從前線歸來的或者已經消失的自己的小夥子一樣,就像親吻自己的父親,自己的兄弟一樣。有時號啕大哭,親吻後繼續走下去。你懂嗎?不,未必懂……你是替祖國擔心,你想,現在這一切多不好,我們所有的人都在一個洞裏……你擔心,為什麽光明使者在莫斯科廣闊的範圍內不會援救。但你又不知道真正的洞在哪兒,安東。我們知道!”

伊戈爾又喝了一杯。安東沉默著舉起酒杯點點頭,表示贊同那沒發出聲,但不說出來也明白的祝酒辭。

“就是那時我變成這個樣子,”伊戈爾重復了一句,“成了魔法師。行動隊員。永遠年輕。愛所有的人……又誰都不愛。我已經下定決心不再愛上任何人。女伴們是一回事兒,愛情則是另一回事兒。人是不能愛的——人類很脆弱,他者不能愛——他者要麽是敵人,要麽是戰鬥中的同志。我就給自己制定了這麽一條生活原則,安托什卡,而且盡可能地遵循它。好像我至今都是那個要愛上誰還早得很的從前線回來的年輕小夥子。在舞會上跟在小姑娘後面轉是一回事……”他低聲笑起來,“或者在迪廳大汗淋漓光著身子在紫外線燈下蹦一蹦……爵士樂,搖滾,垃圾音樂——有什麽區別,裙子多長,長筒襪是用什麽做成的……這個——什麽都行。這個可以,這是對的。我看過這樣一部美國動畫片——講彼特·潘的?我就有點像他,只不過不是愚蠢的小孩,而是愚蠢的青年。有一段時間……很長一段時間我很好。普通人所放棄的那種期限我好像已經活過了。抱怨是種罪過——既沒有無助的老年,又沒有其他的問題,所以別無緣無故難過,安東。”

安東抱住頭坐著。不吭聲。

他好像打開了房門——看到那兒有什麽東西……不,不是被禁的某種東西……不,不是無恥的某種東西……是一種完全格格不入的東西。我明白了,在每一扇門後,如果上帝保佑得以開啟這扇門,便能看見某種完全格格不入的……個人的東西。

“我走過了自己的道路,安東,”伊戈爾用一種近乎溫柔的聲音說,“你別那麽悲傷。我懂,你帶著讓我振作、讓我把愚蠢的想法拋到腦後、讓我完成指令的希望而來。只是辦不到。我是真的昏了頭,看上了黑暗使者。我殺死了她,結果也殺死了自己。”

安東沉默著。一切皆為空虛。他人的憂愁,他人的痛苦湧上心頭。結果是,他不是給生病的朋友轉交捎來的物品,而是跟他坐在一起,坐在為悼念他而設的酬賓宴上……

“安東,你今天別走,”伊戈爾請求道,“我反正不睡覺……很快就可以徹底地好好地睡了。老實講,我那邊冰箱裏還有三瓶伏特加……再說餐館就在下面第五層。”

“那我們就在桌邊睡著算了。”

“沒關系,我們可是他者。我想談談,找人訴訴苦。我開始害怕黑暗,你信不信?”

“我信。”

伊戈爾點點頭。

“謝謝。我那兒有把吉他,我們唱點什麽吧。還是我自己來唱。你知道,為自己唱——就好像是……唉,你明白的,還不只是明白。”

安東瞅了伊戈爾一眼——伊戈爾的聲音突然集中多了,有力多了。

“我畢竟是巡查隊員。這一點我不會忘記——你不用懷疑。而且我覺得,在所有這一堆麻煩中——我只是一名小卒子……不,也許不是小卒子,是撞到了其他棋子,而且站在火力控制區域的軍官。而我與棋子的區別僅在於我會思考。我希望,你也不要對此全然不知。我反正無所謂了,安東。但是是誰的一盤棋——對我而言不是沒有區別的!讓我們一起來想想。”

“從何開始呢?”安東問,自己內心感到驚奇。難道他接受了伊戈爾的話?同意認為他是從棋盤上被拿下的棋子……好吧,就算不是被拿下的,但是是已被注定必將滅亡的,是有一只無形的手向之伸來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