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馬王廟

冬去春至,聲勢浩大的強風開始從西北方吹過來,這是牧民口中的風季。它把天空的流雲撕成一條一條的柳絮,裹挾著劃過雪原的天空,像牧人驅趕著一群驚慌的羊羔。

寒風變為冷風,冷風又變為涼風。覆在草地上那厚厚的冰雪,終於化為潺潺的流水,它沖開凍硬的地表,滲入土壤的每一處空隙,滋潤著每一粒正在積蓄力量的草種。冬季潛伏下去的力量,即將再一次舒展開來。

蟄伏了一冬的赤峰居民迫不及待地再次來到諾亞動物園。他們在冬夜裏做了太多關於動物們的夢,萬福和虎賁一次又一次在漫長的冬夜進入赤峰人的夢境,再也不會離開。現在他們亟須為這些夢尋找一個現實的落腳之地。

可惜在這個季節,草原上大大小小的路面都變得高低不平、松軟泥濘,就連諾亞動物園內的小路也未能幸免。原本白潔幹凈的雪水淪為汙泥,一腳踩下去,會濺起大片大片的泥漿。

不過狂風也罷,泥漿也罷,都不能阻擋噴湧而出的熱情。居民們迫切想要去動物園,去印證自己在冬季長夜裏的那些夢。

這些遊客來到園子,欣喜地發現,那些動物一只都沒有少,它們全都幸運地熬過了塞北的第一個冬天。同時他們還發現,除了小滿之外,動物園居然又多了一個守園人。

這個守園人身材高大,幾乎不怎麽說話。他永遠用一頂破舊的寬沿氈帽遮住面孔,胸口掛著一個松木制的十字架,走起路來一瘸一拐。大家都猜測,這大概是哪個沒過年關的破產佃農,被迫投身到動物園當奴仆。

這個守園人很勤快,肩上永遠扛著一把鐵鍬。他會把爐子裏的廢渣掏出來,一鍬一鍬地撒在翻漿的路面,混著泥漿壓平拍實。這是一件很重要的工作,可以讓動物園保持幹凈,但一個人幹的話會特別辛苦。何況他沒有小推車,每一鍬都需要從爐子到路面往返一次。

不過守園人並不因此而偷懶,他很有耐心,也很有力氣。每次揮動鐵鍬,雙臂的肌肉都從那件薄祆下面誇張地隆起來。休息的時候,他就待在布道堂裏,在最陰暗的角落裏默默地坐著。如果教士要給遊客們布道,他就悄然離開,去到蟒蛇的館舍裏。

有一個好奇心旺盛的小混混湊過去,想跟這個守園人攀談,可很快就臉色煞白地回來了。同伴們問他怎麽回事,他連連擺手,說那家夥身上帶著股陰冷氣息,還隱隱有股血腥味,那種感覺就像是鉆進蟒蛇館裏跟那條蛇四目相對。

“不舒服,不舒服,煞氣太重,多待一會兒我非被他吃了不可。”他心有余悸地說道。

同伴們多留了一份心思,開始暗暗觀察。他們注意到,這個神秘的守園人很少接近動物,也不與小滿或教士交談,無論喂食、墊路,還是打掃、巡視,他都是獨來獨往。到了晚上,教士回到臥室睡覺,小滿跑去找大象,守園人居然留在蟒蛇館裏,似乎只有在那個陰森的地方他才甘之如飴。

他們還驚訝地發現,那個從來不理睬外人的小滿,居然對這個守園人很親近,不是對同伴或長輩的那種親近,而是對待動物的那種親近。

於是赤峰街巷間很快出現了一則謠言,說動物園缺少一位護法,所以教士運起洋教的法力,把大蛇變成了守園人。它白天幹活,晚上現出原形回屋休息。有人問,萬福和虎賁是大菩薩的坐騎,怎麽還需要護法?旁人會耐心地解釋說,萬福負責慈悲,虎賁負責智慧明悟,那斬卻邪魔的護法之任就由這位金剛來完成,這就叫三位一體。

如果教士聽到這種說辭,一定會哭笑不得。

這個荒誕不經的謠言流傳很廣。每個聽到的人都哈哈大笑,說怎麽可能,可每個人一轉身,臉色都變得有些嚴肅。去動物園的人更多了,他們除了看動物,就是遠遠地對著守園人指指點點。不過沒人敢湊近與他攀談,萬一這妖怪兇性大發,把自己吞下去就麻煩了。

除了小滿之外,只有兩個人不怕他——馬王廟的胖方丈和慧園和尚。

開春的某一天,他們也出現在動物園裏,而且有人看到他們與守園人交談。這三個人站在陰影之中,表情不一。胖方丈一直吧唧吧唧地吃著東西,兩腿的肥肉不停顫動,慧園替師父提著食物籃子。經過一個冬天,他的臉也胖了兩圈,越來越像師父的臉型。跟他們相比,守園人簡直瘦得像一根長長的竹竿。

兩個和尚似乎在勸說守園人做什麽事情,雙手不時擺出一個邀請的姿勢,後者卻不住搖頭。他們大概談了半天左右,胖方丈摘下自己的佛珠,要給守園人戴上,守園人倒退一步,避開了這個動作。這時穿著黑袍的教士出現了,他沒有對和尚的行為表示不滿,反而安靜地站在旁邊,聽之任之,似乎完全讓守園人自己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