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歸化城

故事最初的萌芽,不在赤峰,而是在綏遠的歸化城裏。

晚清光緒年間,歸化城裏來了一位從倫敦遠道而至的教士。他本名叫傑克·喬治,華文名字叫華國祥,受中國內地會的委托,希望能在這一處中蒙要地打開局面,把主的榮光散播到蒙古地區。

華國祥攜夫人一起進了歸化城,在水渠巷商家永寧號院內租房立會,建起了第一座基督教新教的教堂,叫作“耶穌堂”。他開始時沿用教內舊例,在教堂開壇布道,分發《聖經》。可惜當地居民多無興趣,饒是華國祥費盡唇舌,也招不來多少人肯到教堂聽講,遑論發展信眾。

華妻精通西醫,在丈夫忙於傳教的同時,她在順城街三星成巷內設下一所醫院,以西醫之術為人診治,贏得了很高的贊譽。病人得到她的救治,多是感恩戴德,她便趁機勸說皈依。幾年下來,她感召的信徒反倒比華國祥多些。

歸化城裏有個財神廟,乃是雍正二年修建。廟前有個軒敞的二層戲台,名叫樂樓。每逢祭財神之日,就有樂班戲班在樂樓上表演助興,下面觀者如山,擠得裏三層外三層,比過年還熱鬧,是歸化城一等一的繁華之處。華國祥有一天無意中路過,看到這麽熱鬧的情景,不由得仰天長嘆:“如果我教堂的信眾能有此規模,死也甘心了。”

華妻聽到感慨,勸說了幾句,不巧正觸及華國祥的傷心事,與她大吵了一架。夫妻倆本來相敬如賓,卻因為這件小事起了隔閡。華妻積郁於胸,一病臥床不起。華國祥後悔不已,向內地會寫信求助,懇請他們寄些英國家鄉風景的畫片來,希望能化解華妻心病。

內地會英國總部有一個與華國祥素來交好的朋友,寫信給華國祥說了件趣事:歐洲最近出了一個新發明,樣式如同相機,但舉燈輪轉,可以映出會動的畫面,叫作電影機。朋友建議他不妨弄一台來,拍點故國風物,或可解憂。

華國祥一聽大喜,請人搜購,終於買到一台,輾轉萬裏運到歸化城內。華妻看了,精神果然復轉健旺。她病愈之後,對華國祥說,這機器繪影如生,實在神奇,只是為她一人欣賞,太過浪費,不如把它賣掉,彌補傳教的費用。

華國祥有些不舍,他覺得這個事端是從財神廟起,也應該在財神廟內結束,轉念之間,忽然有了一個絕妙的想法。

過了月旬,歸化居民忽然發現城內各處有了許多貼紙,上書某年月日,財神廟內樂樓顯奇景,夜間開演不收票費雲雲字樣。居民們都猜測這一定又是什麽新戲班子搞的噱頭。歸化居民最喜歡熱鬧,到了日子,財神廟下聚得人山人海。不料樂樓上靜悄悄一片,只站著一個大鼻子洋人,一個怪匣子,背後墻壁刷得雪白一片。

那個大鼻子洋人,自然就是華國祥。他見人聚得差不多了,便啟動電影機,雪白的墻壁上,陡然映出了《火車進站》《工人下班》以及各種英國風物的影畫。歸化城的居民看到墻上突現活人活馬,無不駭然,下意識就要跑開。等過了一陣,他們才意識到這些不過是虛幻畫面,遂放下心來,看得如癡如醉。

一直到午夜,觀眾們仍群聚在樓下,一遍又一遍地欣賞新鮮的電光戲影,最後官府出面驅趕,放映才停止。燈光一亮,一切幻象倏然消失,觀眾們這才依依不舍地散去。於是,在古老的草原上,第一次出現電影的光亮,對大部分觀眾來說,那是一生之中最夢幻的時刻,在許多年後仍舊會被偶爾想起。

一夜過後,華國祥聲威大震。從此每月初一、十五,他都會在樂樓放映一場,平時禮拜之時,還在教堂放映幾段,每場都是水泄不通,連當地王爺、喇嘛都跑來看。時人謂之“影戲”。而華國祥趁機布道,收效甚好。《綏遠志略》說:“以幻燈影片放映於財神廟樂樓上,夜間開演,不收票費,俟群眾既集,輒乘時宣傳耶穌教義,勸人信奉。”可見宣教效果奇佳。憑著這枚利器,華國祥在綏遠地區遠近聞名,傳教事業一日千裏。

華國祥的這一段事跡,被記者寫成報道刊登在《中國通訊》上。這一幅草原電光戲影的奇景,遂漂洋過海,流傳到歐美等地,在傳教士的圈子裏一度流傳甚廣,人人津津樂道。可惜對大部分人來說,這畢竟只是來自遠域的獵奇談資。隨著時間流逝,它逐漸被人淡忘,連同古老草原以及生活在那裏的居民一起,湮沒在故紙堆中,默默無聞。

若幹年後,仿佛命中注定似的,一位美國公理會的教士走進孟菲斯的公立圖書館,翻開滿是塵土的《中國通訊》,無意中讀到這段往事。他突然之間心有所感,擡起頭來看向天空,露出一個神秘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