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涓涓溪流跋涉千裏,日積月累,最終變成大江大河。山嶺之間流淌的涓滴細水,或是底下湧出的一汪清泉,在穿過陸地、奔流入海的過程中,變成了一旦泛濫決堤就要淹沒萬頃農田,如奔雷般咆哮著沖過峽谷、跌落瀑布,東流到海不舍晝夜的滾滾浪濤。這樣的圖景,究竟是哪位詩人最先描繪出來的,已經無從知曉了。

同樣地,千百條溪流匯聚成勢不可當的一股大江,這也不是哪個詩人獨具創意的靈感。作詩之難在於煉字——還有把詩寫在紙上時用到的書法技藝。畢竟,詩詞的主題就這麽多,韻律也就這麽多。

大江大河的源頭往往真的毫不起眼。那些影響深遠的大事件、大變遷,其源起通常也是這樣,只有等到事後回過頭來,人們才辨認得出,這些滄桑巨變的源頭究竟在哪裏。

還有一件事情,所有人——農夫、史官、詩人,甚至皇帝——都知道:回頭看時,我們會看得比當初更真切。

草原上有個習俗,在各個部落向他們共同的盟主,也就是勢力最強大的可汗,納貢輸誠的典禮上,所有可汗要親自為盟主跳舞,以示臣服。這個習俗,誰也不知道最早什麽時候出現。

跳舞是女人的活動,仆從、奴隸、妓女,花錢雇來的舞者才跳舞。除此之外,就是屈服於強者的男人當眾跳舞,以示自己身份的卑微。

蕭虜帝國第十四代皇帝德觀,此人性情傲慢,而且十分危險,尤其是在他喝酒的時候。每到這時,他就喜歡殺人,自己不動手時就讓別人代勞。

德觀目不識丁,不過讀書寫字的工作自有手下文官來完成,而且在他看來,在草原上,皇帝就不該識字。作為蕭虜帝國的皇帝,草原民的共主,他應當足夠強悍,只有這樣才能控制住馬背上的勇士和他們的軍事長官,才能震懾周邊部落和民族,使之不敢犯邊,才能迫使他們納貢,才能讓南邊的奇台人,即便人口眾多,也仍舊對蕭虜心懷恐懼,並且每年都向北方捐輸大量銀帛。

奇台人把這些捐輸稱作“歲贈”,德觀對此毫不在意。奇台人太把言語當回事,蕭虜人可不這樣。草原上的人優先考慮的是別的東西。

如今奇台人為兩國皇帝冠以“兄弟”之名,而兩年前,他們還說兩個皇帝是“舅甥”關系。

這種改變是德觀手下大臣的功勞。德觀自己卻並不太在意,盡管他也明白,跟奇台人打交道,在他們看重的領域裏向其施壓,逼著他們低頭再低頭,其實很有效果。於是,他現在成了小兄弟,每年春季做大哥的都會派出國使,給他送來歲贈。

不過他知道,全天下人都知道,他其實只是個武士頭領,而奇台則是個被嚇破膽的帝國,他每年接受的正是後者的納貢。奇台的禁軍連西北的祁裏國都打不過。

德觀心想,祁裏算個屁!只要他願意,隨時都能捏碎他們。不過,他的大臣早就說服他,留著祁裏國,放過他們那貧瘠荒涼的土地,讓他們也向自己稱臣納貢,這樣做其實更好。

當然,這也成了一個問題。祁裏人為了苟延殘喘,不得不同時向蕭虜奇台兩國納貢,這讓他們心懷怨恨。他們打定主意,要是歲貢再往上漲,他們就拒絕向兩國中的弱者納貢了。聽到這個消息,德觀笑了。後來他聽說奇台軍在厄裏噶亞大敗而歸,於是又笑了。

死了七萬人?真是草菅人命,這個數字如此之大,簡直讓人無從想象。蕭虜帝國的騎兵加一塊兒都沒有七萬人呢——不過蕭虜騎兵很會打仗。如果你承擔得起這麽大規模部隊的損失,說明你根本不在乎軍隊。這是德觀的想法。

這場戰爭也榨幹了祁裏國力,這兩個與蕭虜接壤的帝國都因此變得虛弱。今年,兩國終於歸於和睦,邊境上又開始互市了。不過德觀不在乎,只要兩國都向蕭虜納貢。

德觀治下的人民過著艱苦的、風餐露宿的生活。蕭虜人是草原和天空的子民。大風和幹旱塑造了他們,也塑造了他們的羊群。在這裏,人們如何看待你,憑的是你的實際行動,而非紙筆文章。奇台皇帝的實際行動,就是每年送他二十萬兩匹銀帛。

誰才是真正的大哥?你可以嘲笑他們虛榮,也可以時不時地在酒後感到憤怒。

德觀在自己南方的疆土上就統治著數目龐大的奇台人,那片土地在漢金被稱作“十四故州”。德觀的“大哥”文宗皇帝的朝廷就在漢金。據說,文宗皇帝喜歡讓自己的女人給他喂食(有傳言說,有時候喂食之前他還要讓女人先嚼過),睡覺時還要讓兩個年輕女子為他唱歌,哄他入睡;睡著後還要留在身邊,怕他夜裏忽然驚醒。

時至今日,存在爭議的十四故州仍舊在蕭虜帝國手裏。有什麽奇怪的?蕭虜帝國的奇台人為他耕地、勞作並且納稅。這些人對他大有用處。要是有人想要作亂,那他就把騎兵派上用場。維持秩序,如有必要,大可以不擇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