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長谷雄朱雀門與鬼爭女 五

根據《長谷雄草紙》這本天下奇書記載:

「中納言長谷雄卿學跨九流,精通百家之藝,任朝中要職。」

所謂九流,就是以下九個學派:

儒家、道家、陰陽家、法家、名家、墨家、縱橫家、雜家、農家。

紀長谷雄為精通諸子百家的秀才。

且說――

長谷雄於月光下踽踽而行。

雖已初春,一入夜,風依舊冷颼颼地,夜氣中飄著梅花的香味。

不久前,獨自一人走出了清涼殿。

「膽小鬼!」

長谷雄的耳際,還殘留著三善清行的這句話。

其實,他大可不必用這種語氣來說話。

過於直接――

長谷雄如是想。

不管是平日言行還是詩作,都是如此。

清行寫的詩確實精采。所謂精采,難道不是善於修飾嗎?倘若除去了修飾,剩下的只有欲望,只有傲慢。

「如何啊?」

「看我的!」

――讀清行的詩,仿佛能聽見他如此說。

詩,確實精采,但並非只是精采就可以。縱然可以騙過外行人,我卻很清楚。

以美麗詞句修飾而成的詩,一旦除去修飾,詩也將會從這世上消逝。就藝術而言,毋寧說道真的詩更為純粹吧!

雖然沒有說出口,長谷雄卻這樣認為。

寫起詩來還會有所修飾,但從清行口中講出的話,未免太過於直接了。講那些話的目的,只為刺傷我的心罷了。

不久前,曾發生一件事。

有一只狗經常越過圍墻,跑進長谷雄的府邸。

那是一只白狗。狗一跑進來,就在庭園裏到處撒尿。派人看守不讓它進來,狗竟又神不知、鬼不覺地溜進庭院,四處撒尿拉屎。

長谷雄覺得很奇怪,找來陰陽師占蔔吉兇。

「某月某日,家中會有鬼出現!」

陰陽師斷定府邸將有鬼出沒。

「但那鬼卻不害人,也不作祟。」

雖說是鬼,卻不致對人有所危害,也就不必擔心。

「某日齋戒沐浴,謹慎行事為宜。」

盡管如此告誡,等那日到來,長谷雄早把陰陽師的話忘得一幹二凈,也未齋戒。

那一天,長谷雄和年輕學生們聚在府邸裏寫文章。

正在朗讀詩文時,從塗籠裏傳來一陣可怕的聲響。

聽來有些令人生畏。

「這是什麽聲音啊?」

長谷雄和學生們屏氣凝神。塗籠的門突然打開,從裏頭爬出一個怪物。

仔細一看,身長約二尺,身白頭黑。四足,頭上長著黑色的角。

「哇!」

長谷雄跳到後面想逃時,有個學生走過去,大叫一聲:

「喂!」

冷不防地往那令人生畏的怪物頭部踢去。

一踢之下,黑色的頭竟被踢掉,露出白色的狗頭來。

那只狗一邊叫,一邊往庭院逃走,然後不知去向。

原來不知怎地,那只狗昨日潛入塗籠,被一個塗黑漆的水盆蓋住它的頭而拔不起來。看起來仿佛長角,其實是水盆的握柄。學生一踢,狗就露出原形,逃之夭夭。

那是三天前的事。

三天後的晚上――就在今夜。

值宿宮中的長谷雄一進宮,這件事已在清涼殿裏成為話題。

「哎呀!實在夠泄氣!」

發出此語之人,是也在宮中值宿的三善清行。

「陰陽師早就知道怪物正是那只狗,才會說人畜無害。縱使如此,把人家告誡的齋戒之事忘得一幹二凈,真是糟糕!」

其他人接著七嘴八舌道:

「就算該齋戒而未齋戒,從塗籠跑出了什麽來,只要泰然自若就可以啦!」

「聽說嚇得呆若木雞哪!」

「哎呀!太丟臉了!」

總讓人覺得時間太長的值宿夜裏,這是最好的話題。

其實說話的人都知道,就在近處的長谷雄聽得見他們的談話聲。

哪有什麽嚇得呆若木雞――

長谷雄很想如此反駁。

不知是誰傳出這種話,不過就是嚇得叫出聲音來而已。若說叫出聲來,當時在場的所有人全都叫出聲來啊!為何只把我當成笑柄來譏笑呢?

然而,這些話他並未說出口。

長谷雄佯裝沒聽見,只是沉著臉默默忍耐。

每當憤怒、激動時,長谷雄臉上的表情反而消失了。

愈是憤怒,愈是激動,長谷雄愈是面無表情。

這很明顯就是在欺侮人!

當受害者默默承受欺侮而不回手時,加害者就會得寸進尺。

「膽小鬼!」

三善清行的視線往長谷雄一瞥,如此嘟囔道。

這有雙重意義。

一方面是指把狗當成怪物而大驚小怪,另一方面則是被人家如此揶揄竟默不吭聲。

確實如此――

長谷雄心裏想。

自己確實是膽小鬼。

然而――

「世上真有不膽小的人嗎?」

他很想大聲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