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女士 The Lady of Shadows 第二章 陡然生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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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九年,八月。

實習醫生出來半小時後,他發現朱利奧斜倚在救護車上,那輛救護車仍然停在第二十三街的仁愛姐妹醫院急診汽車間裏。朱利奧穿一雙尖頭皮靴,一只腳後跟抵在汽車前輪擋泥板上。他換了一身閃光耀眼的粉色褲子和藍色襯衫,左邊口袋上用金絲線繡著他的名字:這是他的保齡球聯隊的外套。喬治看看手表,該是朱利奧那一隊——至尊斯皮克斯——上場比賽了。

“我還以為你已經走了。”喬治·謝弗說。他是仁愛姐妹醫院的實習醫生。“少了傳奇霍克,你的隊伍還怎麽贏?”

“他們有米格爾·巴塞拉替補我的位置。他不太穩定,但有時狀態奇好。他們會贏的。”朱利奧停頓了一下。“我只是奇怪這事兒是怎麽會發生的。”他是個司機,一個挺有幽默感的古巴人,不過喬治倒不敢肯定他是否知道自己挺有幽默感。他朝四周瞥了幾眼。沒看見那兩個和他們一起坐車過來的助理醫生。

“他們在哪兒?”喬治問。

“誰?他媽的那對鮑勃西雙胞胎①『注:鮑勃西雙胞胎(BobbseyTwins),美國的一種家喻戶曉的兒童系列讀物。這裏只用其字面上的意思,與原書內容無關。』?你想他們會在哪兒?蔡森·明尼蘇達那黑婊子在格林威治村出事了。她能恢復過來嗎?”

“不知道。”

他想盡量表現得從容睿智,好像對那些不測之事都能應付似的,而實際上先是當班的高級專科住院實習醫生在搶救,然後兩個外科醫生把那個黑女人從他這裏帶走去做手術,速度快得連說一聲萬福聖母瑪利亞都來不及(其實那人的嘴唇這麽嚅動了一下——因為那黑人女士好像活不長了)。

“她流了許多血。”

“看樣子沒治了。”

喬治是仁愛姐妹醫院十六個實習醫生中的一個,包括他在內的八個被安配出急診。按通常的觀念,在緊急情況下,實習醫生加上一兩個護理人員做不了什麽,有時大概只能分辨一下人是死了還是活著。喬治知道大多數司機和護理人員都覺得這幫乳臭未幹的實習醫生不頂用,搶救血淋淋的傷員時他們與其說是在救人不如說是在殺人,但喬治卻認為實習醫生興許也能派上用場。

有的時候。

不管怎麽說都在醫院工薪表上,但他們對必須承擔的每周八小時的額外工作量都牢騷滿腹(沒有報酬),喬治·謝弗跟他們大多數人不是一路,人們對他的印象是——高傲、堅韌,不管扔給他什麽活兒他都能接下來。

於是有天晚上發生了環航三星客機在伊德瓦爾德墜毀的事兒。飛機上有六十五個人,其中六十人,照朱利奧·埃斯特維茲的說法便是DRT了②『注:DRT,DeadRightThere,即當場死亡。』——當場死亡——其余五人中,有三人看上去就像是從火爐底部扒拉出來似的……只是你從火爐底部扒拉出來的人不會呻吟和抽搐個不停,不會哀求著給他一針嗎啡或是幹脆殺了他。不知道你是不是還能承受得住——他事後想起那些飛機側翼板和座位靠墊中間躺著的殘缺不全的肢體;飛機碎裂的尾部印著的“17”和一個大大的紅色字母“T”和殘剩的“W”;他還盯著一只燒焦了的“新秀麗”箱子看呐,還記得那上面躺著一只孩子的泰迪熊,小熊瞪著鞋扣子做的眼睛,它旁邊是一只小小的紅色運動鞋,孩子的腳還在裏面,如果你能夠承受這個,孩子,你就什麽都能承受得住了。他承受得還算不錯。他一直承受著,一路挺到家裏,還好端端地吃了頓沒趕上點的晚飯,吃了斯萬桑的火雞電視餐。他晚上睡覺毫無問題,這證明他完全可以擺脫那個陰影,承受得挺好。接著,在天將破曉的那段死寂的時間裏,他從地獄般的噩夢中醒來,夢中,那只燒焦的箱子上面那玩意兒不是泰迪熊,而是他母親的腦袋,她眼睛睜得大大的,兩眼都被燒焦了,茫然地瞪著泰迪熊的鞋扣子做的眼睛,她的嘴巴也張開著,露出破碎的牙齒,那是她在環航三星客機被閃電擊中而機毀人亡的最後一次旅程之前裝的假牙,她喃喃地說道:你沒能救我,喬治,我們為你節衣縮食,省下錢來給你受教育,我們沒有一樣不是為你,你爸爸替你解決了那個姑娘的麻煩事,可是你還是沒能救我。你這該死的東西。他尖叫著醒過來,模模糊糊地覺得好像有人在敲打墻壁。但這時他已飛快地跑進浴室了,他以一種悔罪的姿態跪在陶瓷祭壇前——趕在晚飯快遞上來之前。專程送貨的來了,熱氣騰騰,氣味像是烹飪過的火雞。他跪在那兒,看著瓷盤裏的東西:大塊的還沒完成消化的火雞,胡蘿蔔失卻了原本鮮亮的顏色,一個大大的紅字閃過他的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