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槍俠(第2/23頁)

燒過的草稈相互交叉,形成了同以前一樣的象形符號,槍俠伸手戳了一下,它們就都散成了灰燼。灰燼中只剩一塊燒焦的熏豬肉,槍俠撿起來放入口中,若有所思地嚼起來。一直以來他們之間都是這樣。槍俠在沙漠中追蹤黑衣人已有兩個月,他似乎在這片死寂無聲,煉獄般的荒地上走不到盡頭,而每過一段時間,他就會發現黑衣人留下的營火痕跡:那些幹凈的消過毒似的象形符號。他從沒找到任何罐頭、瓶子或是水袋(槍俠自己就扔掉了四個水袋,現在它們都像死蛇皮那樣躺在荒地裏)。他也沒看到任何糞便。他猜黑衣人把它們埋了起來。

也許這些營火就是條訊息,每次都暗示著一個字母。它也許想告訴槍俠“保持距離,我的同伴”,或是“終點就在咫尺之外”,甚至可能是“過來捉住我”。但它們究竟表達了什麽意思並不重要——即使它們的確是些暗號,槍俠對它們也沒有興趣——重要的是這些遺跡和以往的一樣冰冷。然而他還是有收獲,不斷縮短著與黑衣人的距離。槍俠知道自己更接近黑衣人了,卻不明白自己是如何感覺到的。也許,是一種氣味。這也不重要。他會繼續走下去直到有些變化,如果沒有任何改變,那他也會一直走下去。老人們說過,若上帝願意給你水,那裏就會有水出現。只要上帝願意,即使在沙漠中也會有水。槍俠站起身來,擦了擦手。

黑衣人沒留下其他痕跡;即使這片硬地上曾留下些許模糊印跡,也早被這刀子般的風給磨平了。沒有糞便,沒有垃圾,甚至連填埋這些東西的痕跡都見不到。什麽都沒留下。留下的只有這條向東南延伸的古路沿途的一些冰冷的營火遺跡,以及槍俠腦中不斷進行的距離測量。當然,對槍俠而言並不僅止於此:東南方不光是一個方向,更是一個強大的磁場。

他坐下來,縱容自己喝了一些水。他想到這天早些時候經歷的片刻眩暈,那種遊離於世界之外的感覺十分奇怪,不清楚這到底意味著什麽。為什麽那陣眩暈會讓他想到自己的號角和最後一個夥伴?兩者多年前就消失在界礫口山了。父親留下的槍,他還完好地保留著,當然它們比號角,甚或朋友都更重要。

難道不是嗎?

這個問題讓槍俠有些不安,但除了這個明顯的回答外似乎再沒有其他答案,他將這個問題拋至腦後,也許以後再做思考。他環視了一圈,擡頭看了看太陽。“火球”正慢慢地滑向遠處的天際。讓他擔憂的是那並不是正西方。他站起來,從皮帶上摘下快磨穿的手套戴上,開始拔鬼草生火。他把草堆在黑衣人留下的灰燼上。他覺得這是對他的嘲諷,就像口渴一樣,既痛苦又令他欲罷不能。

暗色的天幕只剩下一絲橘紅色的光,像張正冷笑的嘴;地面的余熱也幾乎散盡。這時槍俠才拿出燧石和打火鐮。他坐下來,把槍帶擱在膝上,望著東南方出神。他望著遠處的群山,並不奢望會看到大漠中一縷營火的直煙,也知道不會見到跳竄著橙色火星的火焰,但是他還是專注地看著,因為看這一動作本身就具有意義,它給人一種苦澀的滿足感。小子,你若不看的話,你就什麽都看不到。柯特會這麽說。睜開神賜給你的眼睛,行不行?

但是他什麽也沒看到。他知道他在慢慢接近黑衣人,但也只是相對而言。他還沒到如此近的距離,能讓他在黃昏看到煙火,或是營火橙色的火苗。

他在打火鐮上猛擦了一下燧石,點燃了已撕碎的幹草,同時口裏念叨著古老但有魔力的歌謠:“火花—啊—黑暗,我的祖先在哪兒?我能睡這兒?我能住這兒?賜給我營帳火花兒。”奇怪的是,童年時的有些歌謠和習慣早已被扔在路旁拋到腦後了,而有一些卻牢牢紮根於腦海,跟隨人一生,而且年歲愈長它們的分量就愈重。

他頂風生起火堆,讓煙朝著荒地的方向湧去。除了偶爾卷起旋風似的塵暴,這裏的風向基本還是持續不變的。

頭頂上的繁星一眨都不眨,也是恒定不變的,它們看上去渺小,卻是百萬個太陽和地球。這些耀眼的星座,就像發著白光的冰冷火焰。在他仰望星空這當口,天空已從淡紫色變得漆黑。在金星下方,一顆流星劃過,刻出一條短暫卻炫目的弧線,然後消失在夜空。鬼草慢慢地燒出一個新的形狀,火光投在地上的影子非常怪異。這形狀不像黑衣人留下的象形圖案,卻是明白無誤的交叉圖形,仿佛暗示著某種確定性,讓人有些心驚。槍俠搭幹草燒火時並不講究藝術性,只要能燒起來就足夠了。這是一個做事幹凈利落的人的習慣。槍俠就是這樣一個人,他住旅店時都會把房間裏揉皺的畫弄平整。火堆緩慢地燃燒著,火焰白熾的中心仿佛有鬼魅群舞。槍俠沒有看見。兩個圖案,如藝術品一樣,在他熟睡的時候緊密地連在了一起。風開始呻吟,就像個腹中滿是癌細胞的巫婆在哀嚎。時不時會有一陣邪惡的下行風卷起濃煙刮向槍俠躺著的地方,他在不知不覺中吸進去了一些。就像一個很小的刺激物在牡蠣體內生成珍珠一樣,這股煙讓槍俠做起了夢。槍俠不時隨著風的哀嚎發出呻吟。面對這一切,繁星一如往常般無動於衷,就像它們面對戰爭、酷刑、復活那樣。若讓槍俠知道,這種冷酷勁兒肯定會得到他的欣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