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明月心如 第十九章 雪夜奇襲(第8/8頁)

屠方搶上前來,一把扶住我,道:“是楚將軍啊,快快請起。”他年紀不輕,力量倒也不少,一下便將我扶了起來。我站了站直,道:“屠將軍,末將治軍不嚴,怠慢了蔣參軍,還請屠將軍原諒。”

話剛一出口,邊上一個面白如玉的中年軍官一下漲紅了臉,想必便是那蔣參軍了。他是個參軍,論軍銜,比我這個偏將軍要低得多。我惱他出言不遜,故意說怠慢的是他,譏刺了他一下,他反應倒也算靈敏,一下聽出我言外之意來了。

屠方正色道:“楚將軍,橫野軍忠勇無雙,為國之幹城,此役首功便是橫野軍立下的。來人,將功勞簿拿上來,我親自記下楚將軍和橫野軍的大功。”

邊上一個幕僚躬身道:“遵命。”就在城門口展開記功的帛書,正要研墨,屠方道:“來人,拖過一個沒死透的妖獸過來。”

城門口躺著好幾具蛇人的死屍,只是都已死得透了。兩個侍從拖了一具屍體過來,屠方拔出腰刀,在那蛇人身上割了個口子。蛇人的血還沒幹,一割開,血登時湧出。屠方拿筆蘸了蘸,道:“楚將軍,奇功當以血書。功勞簿上,克復東平第一功,便是楚將軍與橫野軍的大名。”

照他這樣子做作,我實在應該跪下來感激涕零一番,可是我卻覺得一陣茫然。雖然也有幾分感動,卻只是一躬身,道:“多謝將軍。”

名詩人閔維丘當年有“封侯將軍事,戰士半死生。頭顱輕一擲,空有國殤名”這幾句詩,現在想來,更是別有一番滋味。空有國殤名麽?也許也僅僅如此。只是對於我來說,國殤之名也是空的。

屠方在城門口呆也沒多久,便帶著親兵入城了。克復東平,這是地軍團成軍以來的第一件大功,他對橫野軍倒也不薄,命醫營優先救治橫野軍,北門外劃出了一大片房子作為橫野軍臨時營房,讓軍中上下歇息,還擡來了不少饅頭牛肉之類。別的還罷了,這饅頭牛肉倒是雪中送炭,我們連番惡戰,一個個都又餓又累,這般熱氣騰騰的牛肉饅頭擡上來,傷勢也似乎好了一半。我拿了個饅頭,夾了一塊肉大口吃著。臨出陣時,也是這般吃過一頓,但那時還帶著幾分忐忑不安,現在放下了心,吃的東西仿佛也香了許多,碗口大的饅頭,我連吃了兩大個,牛肉更是吃了不下一斤。

錢文義和曹聞道兩人坐在我身側也大口大口吃著。曹聞道飯量原本就很大,錢文義以前吃得不多,此時吃的卻也不在我之下。我們也不說話,只剩下了咀嚼吞咽這一個動作。從鬼門關打個轉回來,能吃得下飯也是一種無上的享受了。

屋子裏生著火,只要受傷不是太重的,所有人都在吃東西。曹聞道咽下了一口饅頭,忽然笑罵道:“別光吃不說話,別人要聽到,還以為養了一屋子的豬呢。”

吞咽的聲音的確不好聽,頗似豬吃食的聲音,可若不是曹聞道說,誰也不會想到。他這般一說,一屋子的人怔了怔,登時哄堂大笑,有人叫道:“曹將軍,能做太平豬,也是福氣啊。”

曹聞道把饅頭在肉湯裏蘸了蘸,道:“當了兵,福氣就是能活著回來。來,吼兩聲吧,有統制帶兵,也是福氣。”

我笑道:“老曹,你本事沒長多少,馬屁功夫倒長了不少。”曹聞道咧嘴一笑,揚聲唱道:“身既死矣……”

這首《國之殤》向來悲壯,此時從曹聞道嘴裏卻多了幾分油腔滑調。若是平時,我定不準他這般糟蹋軍聖那庭天的手筆,現在卻不想多管了。

曹聞道起了個頭,別人登時也連唱帶笑地跟上。唱了半段,歌聲整齊了許多,先前的油滑卻越來越少,倒添了許多肅穆。第一段唱完,曹聞道忽地閉口不唱,轉過頭,輕聲道:“統制,我若死了,你千萬把我葬到靈官胡同的一棵大槐樹下吧。就算燒成灰,也要灑在那兒。”

我奇道:“別說喪氣話。再說,為什麽去那兒?”

他怔了怔,嘆了口氣,道:“是啊,都快二十年了,小娟也不知早嫁到哪兒去了。”他轉過頭,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又用嘶啞的聲音吼著。

我呆呆地,連饅頭也忘了吃了。曹聞道這人是個天生的軍人,我有時幾乎忘了他也是個人,差不多把他和我的飛羽、百辟刀、流星錘和手弩看成是一類。可是,他也有自己的記憶,即使這記憶已經很淡了。

如果我死的話,我要葬到哪兒?難道,葬到東宮?我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不可能了。永遠也不可能了,還是忘了吧。我想著,可是心頭卻仍然隱隱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