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第2/3頁)

轉眼已是中午,他們才讀完一半,但這一半卻是一個整體,李世江評價:“一篇瑰麗的神話故事,有點後現代的感覺。”他愛讀小說,經常會冒出幾個時髦詞匯。

方子郊笑:“後現代都過時了好吧。嗯,是帶有歷史色彩的神話故事。”他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確切地說,是一篇巫術故事。而且,非常奇怪,我感覺這個故事似乎見過。”

李世江道:“也許是古書裏有的?反正我沒看過,楚國人真是羅曼蒂克啊,就像高唐神女,北方的諸侯國一般想不出這樣瑰麗的故事。”他在屋裏走了兩圈,又問:“你打算將它發表嗎?”

方子郊有點憂慮:“按說應該發表,但這木俑是古董商——我猜他是個盜墓賊——送給我的,若發表,我怎麽提供資料來源呢?”

李世江道:“這是個問題。不過你們學界的事,我也略有耳聞,現今好幾批竹簡,不都是從地下市場買回來的嗎,如果說大學和研究所是官方機構,豈不等於是銷贓?可政府並沒有管這些事。”

方子郊道:“是,確實政府在裝聾作啞。但若不默許,盜墓賊就可能將竹簡毀掉或運到海外。不過,那是盜墓賊,我是高校教師,我不能說自己兼職盜墓。”

“你可以說,是從一位私人藏家那裏看到的。”李世江道,“這種情況也不是沒有。”

“是,但那一般是些璽印文字,沒太大價值,關注者寥寥。像這麽重要的帛書,我想一定會引起轟動,必定有好事者窮根究底,那時,我想隱瞞也不行了。”

李世江點頭:“這倒也是。”他沉默了一會,突然笑道:“讀了這半天,有沒借此認出一些以前未識的字?”

方子郊大笑,又不敢笑出很大聲來。人若心中藏有一些事,就會過分敏感。他知道李世江的意思,楚文字很難釋讀,有些根本無法認識,好在出土楚簡有一些是古書,這些古書有些又有傳世本,那些不認識的字,通過和傳世古書對照,就可輕松解決。在全部資料發表以前,有些能提前寓目竹簡原件的學者,若學識不夠又很想出名,就會急忙寫論文,隱匿自己所看到的材料,假裝把對出來的字,謊稱是自己考釋出來的。方子郊當然不屑這麽做,他笑道:“還真有幾個,而且是很重要的字。另有幾個字不完全能對照,但提供了顯著線索。不過你放心,我不會藉此出成果的。”

李世江道:“我放什麽心,其實你要是發表,我也能理解。當然,我會鄙視你。有件事情很奇怪,我始終想不通。”

“什麽事?”

“我說了你可不許生氣。”

方子郊道:“我們之間不是肝膽相照,榮辱與共嗎?”

李世江又笑了,“那我就直說了。按說像你這樣農村苦孩子出身的,都比較急功近利,什麽都幹得出,像溫立三。哈哈。”

溫立三比較有名,是藝術系的老師,他們的本科同學,剛入校時,剃個鄉下會計頭。讓方子郊也大為驚訝,自己生長鄉下,見多識廣,卻從未見過樣子這麽土的人,秦俑見了只怕也要掩面而奔。後來知道,溫立三的家鄉離自己家鄉還不算遠,不過更偏僻。他入學不久,就展示出了極強的進取性,參加各類社團活動,很快就入了黨,很快就成了一位著名的校園詩人。大三時,同學都在復習考研,他嘲笑大家:“你們這些人,只會在故紙堆裏刨食,有個屌出息。”他聲調高昂,幹脆朗誦了起來:“將來的中國,必然是現代人的世界,而不屬於你們這些活著的死人。”後來考了藝術系研究生,一直念完博士留校,有了頭銜,在詩壇名氣更大了,雖然方子郊永遠也看不懂他寫的是什麽,比如他寫過一首《遣懷詩·月圓夜》,名字很古典,內容卻莫名其妙:

風聲仍在大道上,搬來

一座江西的鏤空的小城

它堆積自己的副本

從壓扁的球形表面生發金色射線,並使之緩緩旋動

月圓夜,食夢之獸潛出

抽象的面孔本自空無

窗欞搖晃,混合蕭蕭夜聲

在月光的安撫處——

那最小的一個,呼吸中全然是體香

她新生兒的手臂向外伸展

但這些不知所雲的詩,卻給他帶來了越來越大的名聲。他忙得要命,恨不能腳踏風火輪奔走。在校園遇見,方子郊總要揶揄:“桂冠詩人來了。”他卻大笑:“你這個考古學家,怎麽老嘲笑我。”有一次去外地給函授班授課,方子郊遇到藝術系一老師,還順便問:“我有個同學叫溫立三,認識麽?”那老師說當然認識,接著莫名其妙地蹦出一句:“別看溫立三沒結婚,他可不缺女人。”方子郊哭笑不得,誰問了他這個?那老師似乎也自覺突兀,但仿佛為了掩飾,幹脆講下去,說也是聽來的,溫立三有一條泡妞經典語錄:跟了我,你算是一只腳踏入詩壇了。又提起溫立三夏天的經典裝束:透明白襯衣,裏面白背心,上衣口袋裏露出一張百元鈔票。簡直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