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九(第2/3頁)

他仿佛自言自語:“師傅,你相信有會說話的機械嗎?”

“我寧願相信飛三天不落的木鳶。”

方子郊泄了氣。

在家裏呆了幾天,他怏怏踏上回校的路程。春光更加旖旎,溫暖的陽光投射在柳樹上,形成一道道濃密的陰影,仿佛亙古千年的歷史,就凝聚其中。妹妹從磚瓦窯開來一輛臟得嚇人的面包車,把方子郊送到車站,從汙穢的車窗後望去,正在招手的小花站在灰塵裏,她的身體短小精悍,仰望著車屁股的方向,被距離逐漸拋遠。方子郊心頭一絲眷戀油然而生,不是因為小花,可能是對這種農業社會的懷念,雖然這懷念有點,或者說非常葉公好龍。

他要找好友李世江商量一下這件事。李世江是古音學家,興許他能聽懂。不過,考慮到事情很復雜,方子郊決定不把來龍去脈說出,只說是路上錄的一段話。他知道李世江對方言很上心,畢竟現在研究古音,方言調查起很大作用。

錄音放過之後,李世江說:“不像是人說話,完全是聲音亂碼嘛。——這些天你去哪了?”

方子郊道:“連你也聽不懂?”

李世江道:“什麽叫聽不懂,據我所知,這根本就不是人類的語言,至少中國現在沒有這樣發音的方言,連四聲都沒有。”

方子郊假裝開玩笑:“古代漢語呢?比如戰國時代。”

李世江笑:“戰國時代也有四聲,除非甲骨文時代。”又悠然神往的樣子,“要是真能和古人對話,哦,不,要是真能捉住一個古人,錄下他說的話該多好。我去看馬王堆女屍的時候,就想,她的大腦細胞還在,要是能克隆一個,肯定會說西漢楚地長沙國的方言,那該多好。”

方子郊笑:“是,采訪她,出本書,肯定轟動。我很想知道她的生活細節,她籍貫哪裏,出生在什麽家庭,家裏有幾口人,周圍環境是什麽樣的。童年有小夥伴玩嗎,什麽時候染上的血吸蟲病,怎麽邂逅了利蒼並嫁給他,日常生活起居是什麽樣的,靠什麽娛樂。唉,能寫出這些,才算歷史小說。現在的那些歷史小說,按照某些術語來說,就是不接地氣。”

李世江搖頭:“你以為大家都像你這樣嗜古,按你說的,就算接地氣,那也是兩千年前的地氣,現在人誰還愛看?誰又看得懂?王侯將相才子佳人,大家才喜歡。古裝劇,本質上是時裝劇的變種,人們熱愛的是那時代的華麗服裝和奢侈生活。看這種古裝劇,不為陶冶情操,而是想讓自己代入貴族們的生活,暫時逃離勞累的塵世。”

方子郊道:“很精辟,確實如此。不說這個了。你說,會不會是哪個人構擬的古音,練習說古音呢。”

“構擬古音並讀著玩?是有這樣無聊的人。但是,你在哪裏錄到的這些,難道在大學課堂?對了,這人嗓音很古怪,仿佛不是人發出的聲音,像是某種機械。”

“語言是最復雜的東西,什麽機械能說話?”

李世江道:“所以說,這是不可能的事。”

方子郊想起那個陰沉沉的木俑,心中一寒。

他暫時把這件詭異的事放下,反正伍生是個小人物,從未出現在史書上。在包山楚簡中,雖亮了一回相,也只是列入一群占蔔人名單中,像電影職員表後最不重要的那部分。看來這事沒太大意思,

剛分手,不,剛被前女友甩掉的時候,方子郊略有點沮喪,現在慢慢發現單身其實是件很不錯的事。她雖不是聒噪的人,但那種因為你沒本事而生成的不屑,像空氣一樣充溢在屋子裏,無處不在,讓你無論幹什麽,都會覺得手足無措,好像欠她很多錢。有個故事說,一般的恩人,還可以報答;但若那人恩情太大,則只有殺死他一途。而被甩,對方子郊來說,既不需殺人,又可擺脫不安。這麽好的事,他以前卻沒領略到。當然,似乎也有欠缺,比如性饑渴沒法解決,但現在網上色情圖片那麽多,隨便下載一點,邊看邊自慰,就一切OK。何況就算有老婆,她若看不起你,你好意思提出交歡的請求?當然,手淫真的能解決缺乏女人的問題嗎?如果能,誰還娶老婆?

幾天後,李世江來,說要給方子郊介紹女朋友,方子郊不喜歡這種形式,又不好拂他美意,於是答應去見一回。大家在一個小餐館吃了一頓飯,整個過程像黨支書帶領政治學習,沉悶至極。女人長得不怎樣,言談舉止更不見光彩,說得刻薄一點,渾身上下充溢著晦氣的光芒。女性的魅力,不一定來源漂亮,聰明機智的談吐,自信的神態,能使一個五官平常的人顧盼生輝。方子郊中學時暗戀一個女同學,一口四環素牙,談不上任何美感。但她口舌便給,活潑天真,完全看不到一點對自己容貌的自卑,於是別人也就真的忽視她那副尊容,兩分的相貌陡然增到七分。而眼前這個女人,老氣橫秋,本來三分的相貌所剩無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