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七(第4/4頁)

爸爸說:“哪那麽金貴,人家吃得,你吃不得。”

給了父母一些錢,這是他僅有的積蓄。這一點錢,存儲起來,也做不了什麽事,不如送出去。方子郊忽然明白,為什麽窮人反而不會吝嗇,只是個心理算計問題。媽媽很高興,明顯熱情起來,爸爸倒不以為意,抽出一支煙,點燃,慢條斯理道:“錢你自己留著,不亂花就行,我們也不愁吃喝。”但也明顯有一些喜歡。

晚上聊了很久,小花他們本來要回去的,也留下來了。方子郊有些興奮,在京城幾年如一日,每天做著同樣的事,雷同枯燥;回一趟家,感覺頓時不同,由晦暗而清亮。雖然他知道,如果常住的話,只怕也是吃不消的。

睡得很晚,一早卻被布谷鳥驚醒,晨靄在窗間若隱若現,他坐起來,毫無倦意。一看表,只睡了五個小時,要在京城,少於八小時,一天就會倦怠無力。方子郊猜測,可能是鄉下的空氣含氧量高,有助於恢復。如果有基本的醫療設施,一定都能長壽。

吃過早飯,他一路踱著去找扁頭師傅。路上碰見幾個村裏的熟人,年紀都比較大,像鵝一樣,腦袋隨著他的移動而轉動,但也不打招呼。也正常,他初中就開始到縣城念書,跟村裏人早有隔閡。走到扁頭師傅家,對方正在院子裏做木工,看見他,有些驚喜,把工具一扔,說:“你怎麽來了,說真的,我真想找個人說說話啊。”他迎上來,“今天我們好好說說。”

於是免不了提起他那個漂亮女兒,當年也是出沒在這屋子裏的,熱氣騰騰。世易時移,庭院卻變得那麽沉寂,仿佛這從來就只住著一個孤寡老人。那漂亮女孩有一天突然失蹤,之後來了封信,說到了一個叫東莞的地方,在一家高級餐館打工。大概因為美貌,很快又嫁了本地人,落地生根。再後來,挺著大肚子,帶著一個黑矮的男人回家,補辦了一場闊綽的婚禮後,把媽媽接去給帶孩子。扁頭沒去,說:“我不侍候人。”

但據說是沒資格去侍候,不會做飯帶孩子,子孫是不會歡迎的。能夠發揮余熱的,子孫又不肯放過。方子郊記得有個學生說過,她老家所在村莊,老婦人一般會被兒女接走,家家戶戶只剩下老頭,每天聚在村口曬太陽,年輕人稱之為“等死隊”。和這沒有分別。扁頭向來愛幹凈,即使一個人,屋裏也是整整齊齊的。兩人坐在院子裏喝酒,院子裏有一棵桃樹,枝頭綴滿鮮紅的花朵,很有一點意境。方子郊感覺正坐在畫中,又莫名有些傷感。傷感什麽,也不知道。借著酒興,他說起了木俑的事,扁頭來了興趣,當即要看。方子郊把隨身帶的箱子打開,扁頭認真看了看:“是不一般,但是,我總能弄明白的。”

“中國古代能有這麽復雜的木頭機械嗎?”方子郊不解。

扁頭說:“你曉得我的手藝為什麽這麽好嗎?”

方子郊道:“據說是碰到了高人。”

扁頭道:“是哦,六十年代末,村裏來了一夥牛鬼蛇神,天天在那圍湖造田,我碰到的高人,就是他們中的一個。”

方子郊奇怪:“木匠屬於無產階級,怎麽也能當上右派?”

扁頭說:“不是木匠,是一個工業學院的教授。他指教了我不少機械知識,其實,木工也就是機械,是通的。”

“你相信古代的墨子能做出在天上飛三天不落的飛鳥?”

“不是一般的飛鳥,是鳶。你以為我不懂是吧。”扁頭笑。

方子郊驚訝:“您懂得可真多。”

“別您您您的,我們鄉下人,說你就行了。”

“這不是尊稱嗎。”

“我感覺生疏。”

方子郊不跟他爭:“那好吧,我就不客氣了。這個木人的機關,你看到底還能修嗎?”

扁頭說:“我得好好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