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重合

航程的最後一夜平靜、溫暖、無星。“海豚”輕松悠長地擺蕩,越過打向南方的平滑波浪。睡眠得來輕易,眾人皆入睡,在睡眠中進入夢境。

赤楊夢到一只小動物,從黑暗裏來,碰觸他的手。他看不到那是什麽,伸出手,它已然離去、消失,手上又感覺小小、絨軟鼻子碰觸。半醒,夢境自腦海隱退,但尖銳的失落感滯留心中。

在赤楊下方的臥鋪,塞波夢見自己正在帕恩島費繞的家中,讀一本黑暗年代的古老智典,沉浸於工作,卻被打斷。有人想見他。“要不了多久。”他自語,前去與訪客說話。來客是個女人,頭發深黑,帶有一抹紅光,美麗、神情憂慮,說:“你必須派他來找我。你會派他來找我,對不對?”塞波心想,我不知道她說誰,但我得假裝知道,便說:“你知道這不容易。”聽到這話,女人手向後舉起,他看到她握著一塊石頭,一塊沉重的黑色石頭。他大吃一驚,心想她打算將石頭砸向他,或以石頭擊打他,於是一面退縮,在黑暗船艙醒來。他平躺聆聽其他人沉睡的呼吸聲,及海浪打在船側的低語。

小船艙另一端臥鋪,黑曜仰躺,凝視黑暗,以為自己的眼睛張著,以為醒著,卻感覺許多細繩綁縛手臂、雙腿、雙手與頭顱,繩子朝黑暗延伸,越過陸地與海洋,越過世界的彎弧;繩子正拉他、扯他,他與船和所有乘客都被輕輕、輕輕拖曳到海洋枯竭之處,船將沉默地擱淺在盲目延伸的黑暗沙灘上。但他無法說話或動作,繩子勒閉他的下頷、眼瞼。

黎白南進入船艙想小睡片刻,希望明天清晨喚起柔克時能精神充沛。他快速而深沉地熟睡,夢境飄蕩變換:海面上有座高聳綠丘……一名微笑女子擡起手,讓他看見她能命太陽升起……在黑弗諾中的法庭,一名請願者讓他震驚而羞愧地發現,王國中半數人民正在屋下密閉的房中餓死……一個孩子對他大喊:“來我這裏!”但他找不到那孩子……他一面睡,右手一面握住掛於頸項的小錦囊,握著裏面的石子,緊抓不放。

男子沉於夢境,而頂上艙房內,女子夢著。賽瑟菈奇走上山,故裏美麗親愛的沙漠高山,但她正走在禁忌的龍道之上,人類雙腳永遠不能踏上那條路,甚至不能經過。光裸足心下,龍道的塵土光滑溫暖,雖知不能走在上面,她仍繼續前進,直到擡起頭,發現眼前並非熟識高山,而是絕對無法越過的烏黑、崎嶇懸壁。但她必須爬越。

伊芮安欣悅地飛翔在暴風雨中的狂風,但暴風雨在她翼上綁縛一圈圈閃電,將她拖入雲中,愈趨逼近時,她看到那非雲朵,而是黑色石塊,一道烏黑崎嶇的山脈。閃電繩索將雙翼綁縛身側,她墜落。

恬哈弩爬過地底深處一條隧道,裏面沒有足夠空氣,她一面爬,隧道逐漸縮窄,無法回頭。深入隧道泥土的晶亮樹根讓她有使力點,有時她能借著攀拉樹根,繼續朝黑暗前進。

恬娜爬上神聖峨團之地,累世無名者寶座的台階。她非常嬌小,台階非常高,她爬得十分艱辛。抵達第四階時,她未照女祭司的要求停步轉身,反而繼續前進。爬上一階、一階,又一階,灰塵厚得完全遮掩台階,必須以手摸索人跡未至的階級。她快速爬行,在空虛的寶座後,格得忘了或掉了某樣東西,某樣對無數人民極端重要的東西,她必須找到,但不知那是什麽。“一顆石頭,一顆石頭。”她告訴自己。但等她終於爬到,寶座後只有灰塵、貓頭鷹糞便,還有灰塵。

弓忒高陵上的老法師之屋,格得在內室夢見自己仍是大法師,與朋友索理安走在通往學院師傅會議廳的符文走廊。“許多年來,”他認真地告訴索理安,“我毫無半點力量。”召喚師傅微笑說道:“你知道那只是夢。”但格得對於拖曳身後與走廊地板上的修長漆黑翅膀感到不安。他聳聳肩,想擡起翅膀,卻只像空袋子攤在地上。“你有翅膀嗎?”他問索理安,對方回答,“噢,有的。”語氣安適,並讓格得看看自己的翅膀被許多細小繩索綁縛在背與腿後。“我被束縛得緊。”索理安道。

柔克島心成林間,形意師傅阿茲弗如同往常,於夏夜中睡在樹林東側邊緣一塊開闊草地,擡起頭,能透過葉子看見星辰。在此處,睡眠輕盈、透明,心緒由星辰與樹葉的舞步引導,往返念頭與夢境。但今晚毫無星辰,樹葉不動。他擡頭望入毫無光芒的天空,看穿雲層。高遠的黑暗天空中有星星:細小、明亮、靜止,不會移動。他知道將沒有日出……他終於坐起,神智清醒,凝視總懸浮在排排樹木間的昏暗、柔細光芒,心臟緩慢而強烈地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