蜻蜓 一、伊芮亞(第2/3頁)

玫瑰用鹽清洗雙手及刀刃,蜻蜒問:“為什麽我不能賜予自己真名?”

“辦不到。”

“為什麽不行?為什麽一定要是女巫或術士?你們到底做什麽?”

“這個嘛……”玫瑰說,將鹽水灑在自家小前院的幹土地上。她的房子和多數女巫住處一樣,離村莊有段距離。“這個嘛……”她說,起身約略環顧,仿佛尋找答案,或母羊,或毛巾。“你必須對力量有點了解,你懂吧。”她終於開口說,一眼看著蜻蜒,另一眼微斜向一側。有時蜻蜓以為玫瑰左眼斜視,有時又仿佛是右眼,但總有一只眼直視,另一只眼看著視線外某種事物,近轉角處或別處。

“哪種力量?”

“那一種。”玫瑰答。她如同母羊離開般,突然走進屋內。蜻蜓跟在她身後,但只到門前。沒人會不請自入女巫屋中。

“你說我有。”女孩朝惡臭幽暗的單房小屋說。

“我說你擁有力量,偉大的力量。”女巫自黑暗中說道:“這你也知道。你會去做什麽,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那要去找。但沒有任何力量能為自己命名。”

“為什麽?有什麽比自己的真名更是自己?”

漫長沉默。

女巫拿著皂石紡錘和一團油膩羊毛走出屋外,在門邊長凳上坐下,旋轉紡錘,紡出一碼灰褐色毛線,才答道:

“我的真名是我,沒錯。但名字又是什麽?是別人稱呼我的方法。如果沒有別人,只有我,那我要名字何用?”

“可是……”蜻蜒旋即住口,恍悟玫瑰的論證。她隨後問:“所以,真名必須是賜予的?”

玫瑰點頭。

“玫瑰,把我的真名給我。”女孩說。

“你爹說不行。”

“我說可以。”

“他才是這裏的主人。”

“他可以讓我又窮又笨、一無是處,但他不能讓我沒有真名!”

女巫像母羊般嘆息,不安而勉強。

“今晚,”蜻蜓說:“在我們溪邊,伊芮亞山下。他不知道的事害不了他。”她的聲音半哄勸,半蠻橫。

“你應該有真正的命名日,盛大宴會,跳舞慶祝,像別的少年人一樣。”女巫說:“真名應該在破曉時分賜予。而且應該有音樂、盛宴等等,宴會。不是在半夜鬼鬼祟祟,沒人知道……”

“我會知道。玫瑰,你怎麽知道該說什麽名字?是水告訴你嗎?”

女巫搖了一下鐵灰色的頭。“我不能告訴你。”她的“不能”不是“不願”。蜻蜒等待。“我說過,那是力量,就這麽來了。”玫瑰停止紡織,擡起一眼望向西方一朵雲,另一眼看著北方天空。“你們在水裏,一起,你和那孩子。你拿走孩子的名字。大家可能繼續用那名字當通名,但這不是她的名字,向來不是。所以她現在不是孩子,也沒有名字,然後,你等。站在那水裏。你像是打開自己的心靈,像打開房門一樣,讓風吹進。它就這樣降臨。你的舌頭吐露名字,你的氣息創造名字,你將名字、氣息賜給那孩子,無法經由思索,你只能任由它來。名字必須經由你和水,傳達給屬於這個名字的她。這就是力量,力量運作的方法,都是這樣。這不是你做的事。你要知道方法,讓它自行完成。訣竅在此。”

“法師可以做得更多。”片刻後,女孩說道。

“沒人能做得更多。”玫瑰說。

蜻蜓轉頸,仰頭向後,直到頸椎喀喀作響,然後焦躁地伸展長手長腿。“你願意嗎?”她問。

一會兒,玫瑰點了點頭。

兩人在暗夜中,於伊芮亞山下小巷會合,此時離日落已久,距黎明還遠。玫瑰弄出一點磷火,發出微弱光芒,好讓兩人在泉邊沼泥遍布的路上行走,不至落入蘆葦間灰巖坑。在些許星辰與山丘黑色陵弧之下,冰冷暗夜中,兩人脫衣,涉入淺水,雙足深陷絲絨般泥壤。女巫碰觸女孩的手,說:“孩子,我拿走你的名字。你不是孩子。你沒有名字。”

萬籟俱寂。

女巫悄聲說:“女人,命名於你。你是伊芮安[注:伊芮安(Irian),即“伊芮亞人”之意。]。”

兩人靜止須臾,夜風吹過兩人裸露肩頭,接著她們顫抖著離開水中,盡力擦幹身子,赤腳狼狽地掙紮走出銳利蘆葦叢與糾結根枝,找回通往小巷的路。一到小巷,蜻蜓便以嘶啞、憤怒的低語問:“你怎麽能幫我取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