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12頁)

我想象著她和孩子們此生的最後一個夜晚。那是夜半時分,孩子們正沉浸在睡夢中。突然,空襲警報響徹夜空。她急忙鉆出被窩,有些慌亂地叫醒孩子們。還未睡醒的孩子們,揉著惺忪的眼睛,抓起各自的外套,迷迷糊糊地跟著她走下樓梯……

那一刻,你們是否聽到了飛機的轟鳴?你們可曾感到害怕?我在心裏問他們。

我陷入一種非同尋常的情緒中。似乎有什麽東西正在注視著我。我覺得孩子們還在這裏。就像那個沼澤裏被發現的男孩一樣,他們正以某種方式存在著,可能在墻裏?我甚至感覺到他們正從墻壁的裂縫和孔眼中看著我。

不經意間,我走進另一個房間。微弱的光線透過一扇窗戶照射進來。剝落了的淺藍色墻紙垂了下來,下面是兩張小床。床上鋪著的床單上面落了一層灰塵。直覺告訴我,這就是爺爺的房間。

為什麽你要讓我來到這裏?你到底希望我看到什麽?

其中一張床引起了我的注意,床下好像有什麽東西。我跪在地上,彎下腰。一個舊手提箱赫然出現在眼前。

我激動得幾乎要窒息了!

這是你的箱子,對嗎?那天,你就是帶著它登上了駛離波蘭的火車,從車窗裏向你的父母揮手永別——同時,也向你自己的第一次生命告別,對嗎?

我從床底下把它拉出來,雙手顫抖著,笨拙地解開皮帶。箱子很快就打開了。但是,除了一堆死甲蟲,裏面別無他物,空空如也。

刹那間,我的心像被掏空了一般,一陣頭暈目眩襲來,似乎地球加速了旋轉,一股力量將我狠狠地推向地上。

我沒有了力氣,茫然地坐在床上。這是爺爺的床。不知道出於什麽原因,我躺了下去,仰面注視著天花板。

曾經的一千多個夜晚,你就是躺在這張床上的,對嗎?你在想些什麽?是否在思念遠在波蘭的親人?是否曾和我一樣,一次又一次地從噩夢中哭泣著醒來?

想到這裏,我突然哭了。

父母死去時,你知道嗎?你是否感覺到他們的離去?

我無法自制地號啕大哭。

因為無法控制自己,我幹脆讓自己哭得更兇,以至最後差一點無法換氣呼吸,只剩下哽咽和抽泣。這幾個月裏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我所了解到的真相,沉重得令人無法承受,足以讓我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

當年,太爺爺和太奶奶在饑餓中絕望而死,屍體被扔進焚化爐,他們之所以遭遇這樣的命運,僅僅是因為一群不認識的人莫名其妙地對他們產生了憎恨;當年,在這所孤兒院,一群孩子頃刻間被炸得血肉橫飛,之所以發生這樣的悲劇,僅僅是因為一個飛行員不小心按了轟炸按鈕。爺爺之所以再次經歷家破人亡,爸爸之所以在成長的過程中覺得自己的父親似有實無,我自己之所以飽受夢魘的折磨,如今又孤身一人在這破舊不堪的房子裏號啕大哭,流下愚蠢的眼淚,把衣衫弄得濕乎乎的……所有的悲劇,都源於七十年前那個夜晚所發生的一場夢魘。於我而言,那個夜晚就像一個有毒的傳家之物,任憑我怎麽掙紮,都無法擺脫它的糾纏。還有那些魔鬼,即便我有再大的仇恨,對它們都無可奈何,因為它們要麽已經被殺死,要麽受到了應有的懲罰。當年,爺爺最起碼可以參軍,舉起槍支和它們搏殺,而我呢,我能做什麽?

想到這些,我怎麽能控制自己的眼淚?

最後,我終於停止了哭泣,因為再也沒有力氣繼續哭下去了。我感到腦袋發沉,幹脆閉上眼睛,揉著身上的關節,以緩解因為抽搐而造成的僵硬和疼痛。揉了一會兒,我覺得稍微好點兒,終於可以活動一下了。我轉過頭,看見一束陽光透過窗戶照射進來。我起身走到窗戶前。窗外正上演著奇妙的一幕,同一片天空下,一邊下著大雨,一邊陽光燦爛。這種天氣現象至今還沒有一個被大家普遍認同的名稱,我曾經聽媽媽說過,那是“孤兒的眼淚”。

我還記得,瑞奇管它叫“魔鬼打老婆”。想到這裏我不禁笑了起來,身上也不再疼得那麽難受了。

那束陽光漸漸變淡。在它最終從屋子裏消失之前,我注意到屋子裏還有別的東西——另一個箱子正靜靜地躺在另一張床底下,由於床單的遮擋,只露出了半個邊。我走了過去,掀起床單,終於看清了它。

這是一個大鐵皮箱,掛著一把已經生銹的大鎖。我想,這個箱子絕對不可能是空的,因為沒有人會給一只空箱子上鎖。此時此刻,它似乎在對我叫道,打開我吧!我的肚子裏裝滿了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