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第4/12頁)

床幃四周流溢濃香的氣味,仿佛棉絮沾衣。側側打開格子窗想透一口氣,遙遙見著桐月亭裏人影全無,暗道不妙。她轉頭看紫顏,彎彎笑眼如昔,似乎香到窒息的煙氣對他而言,只是尋常。

她斂了愁眉,笑道:“等你換好衣裳,我們喝茶看戲去。”她走去屋外,想從庭花玉樹中尋找神荼的蹤跡,走來走去不見片影,紫顏遲遲不曾出屋。

側側奔回屋去,那孩子在紫顏床前,抓了他的手兩兩對峙。神荼像初次面對獵物的幼獸,挺直的身板裏隱著無窮爆發力,勾勾地盯了紫顏發呆。紫顏懶洋洋地撐著眼皮,無視他就要撲過來的氣勢,仿佛早嗅出他的斤兩,不值一哂地微笑以對。

“你這屋子好香。”神荼寒暄。

“放開我的手。”

“我會調易妝丸,會制人皮面具,會修發剪眉削骨磨皮,你會的我都會,敢不敢和我比?”神荼扣住紫顏的脈門,一派威脅的神態。

側側第一次見小孩子吹法螺,嘟嘟響得好聽。紫顏任他抓了手,自玩著另一只手戴的玉扳指,不再擡眼瞧他,嘴邊淡淡留笑。這笑容能引得花嫉,也會激人火起,神荼果然經不住,嚷嚷道:“說,你要怎樣才肯和我比?”

紫顏看了他道:“說說你易容遇到的最大難題。”

神荼愣了,松開手退到一邊,苦臉想了想,像挑選稱心的玩偶那樣困難。側側看到與他年齡相符的稚嫩,從眉梢眼角的猶豫中滲出,有點可笑,也有點羨慕。他眼底的熱情掩蓋了慌亂,小孩洋洋得意地道:“任它什麽困難,沒多久就能迎刃而解,要說眼前的難題,就是如何打敗你。”

紫顏攤開兩手,頗為認真地道:“你已經贏了,我不會和你比,我認輸。”

神荼愕然,一時沒聽懂他的話。側側暗暗好笑,很少見紫顏認輸,也是件妙事。這孩子心高氣傲,眼界卻太小,難怪紫顏不想與他較量。

神荼不知足,頓足道:“不行,這算得什麽?我一定要贏得漂亮,讓你心服口服。”

紫顏一笑,閑閑地道:“浪費光陰的事何必做,既然你說我會的你都會,只管把我不會的施展一手,我便心服口服如何?”

神荼點頭道:“好。我的寶貝留在外面,你等我取過來。”他習慣了順理成章,習慣了水到渠成,不明白紫顏超脫了他執著的那點勝負心。側側感慨地想,紫顏想鬥的是天,不是人,早沒了這爭勝的心思。

神荼去後,紫顏倦倦地倚在床的大理石圍子上。側側拎來鏡奩放在他觸手可及處,又在他身邊坐下,宛如那時凝睇梅花移不開目光。淺笑著道:“隨便打發他就是了,你為何……”

“我忽然不想易容,一點也不想。”紫顏搖頭,斜倚的身子仿佛有很沉的重量。

側側沒了笑容,兩手冰涼一片,紫顏牽了她的手道:“過了今日,也許就回到老樣子,哪裏說丟下就丟下。只不過,偶爾放下的念頭,單想想也是不錯。”

可是,這竟不像他了,側側暗想,她不想他因易容而抱恙,也不想見到頹廢無望的紫顏。她期望那是緩慢的告別,如月夜清光漸漸隱在雲後,他慢慢放下易容術而不悲傷。有時想起了,拾起從前絕技舞弄一場,妝點浮生中的煩悶,並不是真正改變什麽。如此,附著在他身上的病氣或能隨了歲月消隱,品香熏煙不過是人生裏的花事余興。

神荼再來時,眉宇間凜然有大人的傲氣,每一步都比先前沉著,仿佛手中的寶匣是斬妖除魔的利器。

“我最大的本事是復制術,只要你在我面前顯露一回易容技藝,我就能原封不動地摹擬出來,你信不信?”他如此自誇。

紫顏笑了,“我若不動,你不是無計可施?”

神荼皺眉不依,“不行,你一定要露幾手本事,再由我漂亮地打敗,這才算數。”

紫顏哈哈大笑,神荼臉上飛快地掠過一絲與年齡不符的陰郁,繼而煥出自負的神采,無視紫顏的嘲笑,喝道:“喂,你不肯動手,我就學別人的樣子給你看!”

他掃視屋中,將幾張桌案上的雙魚鏡、八仙鏡聚在一起,又掏出攜帶的雜寶鏡、細花鏡、桃葉鏡、雙鳳鏡,堂皇地擺在一處。側側奇道:“這是……”神荼傲然道:“我的技法炫麗,要讓紫先生看清楚才好。”

他鋪開寶匣,拈指在自個臉上縱藝,一排排丸藥似曾相識。圍繞他的諸多鏡子折出無數手勢,像迅捷的飛鳥搜尋獵物,剪翅、掠羽、追擊,一氣呵成。點點輝光從他指尖揚散,拂掃玉容之後,神荼的相貌徐徐衰老,半生幽怨,半生凋零,一個素肌寡淡的婦人詭異地呈現。

神荼沖兩人一笑,婦人意態寥落,像是空閨多年不識情滋味,懶梳妝容,一任愁寂如刀劍,老了舊時秀色。神荼的手緩過額前,撫弄了幾把,似把鄉間塵土都抹在臉上,滿面風霜勞苦。如暮鴉老梅,婦人驟然失卻殘留的風韻,拖了病眼廢軀,雙眸呆滯地望天。神荼兩手不停,老婦耳鬢已染白霜,形骸漸變,換做一個牙齒落盡的老翁,所過處妙手無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