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綜(第2/15頁)

彼時天色微暗,紫府裏次第點起鳳燈,如一輪輪彩月掛在天空。

玉壘堂後暖閣裏,那人忘了紫顏在殷殷相勸,手裏的刻花金鐺停在半途,指了彩燈叫道:“那是妖怪的眼睛!專吃嬰孩,我要過去捉妖。”

紫顏拉住他,笑道:“不急,喝了酒更壯膽氣。”

那人仰頭灌完,丟下金鐺直直沖了過去。走了兩步,身子綿綿地倒在門檻上。長生用腳踢了踢,道:“我把這瘋子扔出府去。”

“等等。”紫顏拿起那人的雙手看了一陣,“送他去玉觴居,等醒來再做理會。”長生怔了一怔,叫來幾個人,一齊扶了那人去了。

側側從繡簾後露出身來,望了那人背影看了片刻,回首道:“他真是易容師?”

紫顏道:“八成是,只是蹊蹺得很,他性子古古怪怪,不像作偽。”細細打量一眼她的裝束,“怎不穿新織的雲雁綾衫子?”

側側道:“那件衣裳姽婳看了喜歡,送她了。”

紫顏叫了聲“可惜”,想了想又道:“你多敲她一些香爐香料的才好,否則終是賠本的買賣。”

側側笑道:“在你身上都賺回來了,她每月送來的香品還少麽?對了,既來了這樣的怪人,我尋她去,明兒叫她們倆看個熱鬧。”

“也好。你囑她順便把我的香拿來,上回的用完了。”紫顏淡淡地道。

側側留了心,也不多問,徑自往姽婳的蘼香鋪去了。不多時長生轉回來,對紫顏道:“少爺,螢火去哪裏了?這怪人總要有人看著,我去請幾個武師來。”

紫顏搖手,“這人說話癲狂而已,沒見傷人就由他去。螢火你不是不知道,府裏大大小小的事由他去辦,不會閑在家裏。罷了,隨我去天一塢聽戲。”

長生惦著那酒的藥性,見紫顏如此坦然,放心地應了。

紫府裏舞腰歌板自風流,側側一路走出來,想著心事。蘼香鋪的門板遮了一半,就快打烊的模樣,她在門外喊了兩聲,姽婳忙迎她進去。

側側一面進屋一面問道:“心柔呢,怎不見人?”

“好一陣了,成日埋頭制香,不愛管他事。”

側側嘆了嘆,姽婳把鋪門關了,牽她的手對坐下,“你發什麽愁呢?”

“前日送來的香居然使盡了。”

姽婳望了她的眼道:“莫急,我修書回霽天閣,請師父尋皎鏡的下落。倒是你要多為自個兒打算,這一年和早年見到你的神氣大不同,不知是你我年歲長了,還是情志生了變化。你有沒有一次,能離開他為自己而活?”

“有何不同?”側側巧笑倩兮,暗暗飛紅了臉。

姽婳起身,從楠木架子上取了一只水晶玉兔,兩眼鑲了寶石,又拿了一只紫色玉鴛鴦。側側只當她要戲耍,心底想著如何回話。姽婳把一對物件往幾上一放,道:“你呀,先前是這般,如今是這般。”

側側故作不解,拿起來放在手心裏把玩,姽婳知其意會,笑道:“罷了,像是我做了惡人,挑弄你們。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我就不多嘴了。癡人偏有癡人配,也真成了一對。”仔細看看那塊玉,掩口失笑,“巧了,是紫色的。”

側側將手一合,“你既送了我,兩樣都是我的了。”

“咦?”

“還有香,拿完了我便走。”

“原來是打劫來了。”姽婳忍不住輕笑,微微有些惘然出神,回身去內屋捧出一包香。

濃郁香氣從雪花夾纈包裹裏透出來,厚重的一大包,側側遲疑了道:“他還能撐多久?”

“他能從此忘了易容術,養上十三五年或能根除。你要勸他罷手,別老是爭強鬥勝,一味往險處用藥。否則……最快就是年內的事。”說到這句,姽婳輕顰眉頭。

“我爹昔日未見如此,為何他就忽然兇險成這樣?”

“那怎同呢。你知他為制一張面皮要試多少方子?落音丹被他改過數十回,更不消說那些切腹割脂的活計,哪個不要用藥!他說是多試一個,就為後人掃清一條路——哪有什麽後人前人的,我看是怕長生學步走了彎路。”

側側明白,不全為了旁人,紫顏就像翺翔於九天的鵬鳥,望向更高更遠處。姽婳不是不知他的心思,無奈心生不忍,故拿長生做說辭。事已至此,她們勸也無用,唯有細心看顧,求老天放一條生路。

她發怔地想了想,猛地記起來意,將來了怪客的事說了。姽婳聽了意興闌珊,懨懨地道:“難為他有心思管別人,把瘋子搜羅進家門。要不是惦著他,我也不留京城了。”

側側聽她話裏有話,不知是惦著他的人,還是他的病,當下沒了相較的心,黯然道:“他若懂得多為自己考慮,不會狠心用這些香來續命。”

她自覺多說不吉,又扯了些別的,終和姽婳逗樂鬧了一陣,直到月上中天方告辭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