紋波

不知不覺過了小暑,雲浮碧空,嵐霧絕巖,沉香谷照得到陽光處,無不酷熱難當。尤其正午前後,廬墓內外悶熱不堪,側側不得不退回到居處,因而多了刺繡的空閑。

支離破碎的龍袍最終被她拼貼修復,和手繪的圖譜一起掛在墻上,如兩道織彩撚金的簾子,憑空蕩下。

谷中的日子,月復一月地單調,除了偶爾出谷購買物品外,側側就像山谷中的蝴蝶,翩翩起舞在咫尺之地。她勉強試用爹爹購置的織機,想織出龍袍袍料的花紋,幾織幾廢,到後來認了命,從拂水閣選了一匹明黃素緞裁成兩幅,支在大繃架上,用純金線依樣將十二章紋繡上。

龍袍樣衣用的是滿地繡,絲線與金線相交織繡滿衣料,金彩耀目。側側先從肩頭的龍繡起,樣衣用刻鱗針繡龍頸、疊鱗針繡龍身、搶鱗針繡龍尾,分別挑出龍鱗不同的形狀,她沉思良久,決計用圈金打籽繡法,以極細的包金線刺出微小籽粒,再以平針、齊針、滾針、緝針、纏針數法交錯繡出龍頭龍眼,並用盤金縫綴其後造出片片金鱗,最後夾以藍孔雀羽撚線勾畫龍形,在空隙的緞地上用明黃絲絨套針平行施繡。龍身四周的如意雲紋與海水,則以釘線、反戧和旋針繡出,更巧用心思略略變化為靈芝與牡丹花紋,使之越發明麗貴氣。

她是溫柔而倔強的女子,不去走康莊大道,偏向了崎嶇險路,伸手抓那刺骨荊棘。用最費時日的繁難功法,她要證明給文繡坊的姐妹看,決不會輸給任何人。

她所用的繡法甚是精妙,起針一個時辰後,緞子上現出指甲蓋大小的數片龍鱗,金光殊麗,不可逼視。只是這等繡法極考眼力心力,一日下來殫思竭慮,像是所有精氣神被龍吸去了,渾身直如虛脫。每一縷金線絲帛,幽幽地收納著塵間的光與暗,把白天與黑夜種種撲朔迷離的表情封存在一鱗一爪中,讓龍的鱗甲也知道了日月冷暖的溫度。

於是花了一個月辰光,側側僅繡完了右側肩頭的半只金龍,用掉的羊皮金線約有一兩重。眼看待繡的黃燦燦的緞子流瀉在桌上,她察覺到心底的愁悶。在她一針一線勾畫之時,那兩人的馬蹄卻已踏遍遠方的山水。

紫顏和姽婳走到哪裏了呢?是否遇上了可心的事,在漫漫流年裏值得述說?

她走到碧紗櫥前,尋出一枚梅花香篆點了,貪戀地嗅著空中曳過的氣息,想像紫顏在調脂弄粉,姽婳在拈花制香。四周彌散出合香優雅的味道,如雨過天晴後的枝頭,初綻芬芳新蕾。雲在天空閑散地飄移,偶爾走快幾步,起風了,花枝顫悠悠地抖著,不經意跌下一瓣嫣紅。

她舒了口氣,重新捏起了針。黃緞上的金龍張牙舞爪地肆意笑著,側側瞪它一眼,舒腕橫針,凝神刺入它的身體。

梁上鳥籠裏的鴿子忽地咕咕鳴叫,她擡頭望去,窗外撲簌風響,闖進一團雪白。

竟是一只飛回的鴿子,側側記得紫顏按蒼龍、玄武、朱雀、白虎給它們起了名,這只正是白虎。鴿爪上系了加蠟砑光的桑皮紙,她解下展開看了,密密麻麻寫滿了娟秀的小字,是姽婳與紫顏的親筆,尤帶一股清香。

紫顏的話寥寥無幾,僅寫道:“見字如晤。北地山川寥闊,風煙如繪,景物人情與中土迥異,妹有暇當遊之。夏時苦熱,望靜心為上,勿以吾二人為念。”

字字如蓮花,側側反復讀了數遍,一筆一劃印在心裏,才去看姽婳的文字。

姽婳絮絮叨叨將邂逅鞘蘇國國王石都的經過一一道來,側側饒有興致看去,見她和紫顏被此人幾次耍弄,不由莞爾。遙想兩人鮮衣怒馬,兩兩相伴,遭遇各色人等,勝過她空谷寂寞許多,想到此處兀自發了會兒呆,按下急迫的心情,鋪開了面前的錦繡。

她想好了,要加緊繡完這條金龍,再讀姽婳的信。惦著兩人知曉石都的身份後會如何,側側運針如有神,暢想絲線如馳馬,縱橫在平原之上。她漸入佳境,每下一針眼前如雲起煙滅,花開花謝,恍惚間有龍的呼吸隨風而至。

香案上,那封信與梅花香篆無聲對望,慢慢地香盡了,燈亮了,信紙困乏地蜷起身子。燈下的人影始終未歇息,熬過漠漠黑夜,在溶溶月光鋪就的絹素上,揮就壯麗畫卷。

次日清晨,廢寢忘食勞累一夜的側側趴在桌上打了個盹,腳下一團茸茸癢癢的小東西蹭來蹭去。她猛地睜眼,“喵嗚”一聲,驚跑了進屋玩耍的野貓。

側側一身冷汗,連忙去摸繡了大半的金龍,黃緞完好地在指尖滑動,宛若一束乖順的青絲。她安心笑了笑,瞥了一眼不遠處的香案,半卷的桑皮信紙是通往外域的鑰匙,再忍一忍,她就能打開那個寶庫,縱情地感受紫顏與姽婳兩人經歷的旅途風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