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春

掩妝無語。

墟葬不見了,皎鏡不見了,屋中端坐的儼然是剛才兩個絕望的下毒者。套上一身褐衣,眉眼收去狷介狂放之氣,活脫脫就是隱秘的刺客。兩人對望一眼,再看玉色雲緞裏裹著的紫顏,錦繡心胸冰雪面,不再有女兒身時的嬌柔纖弱。他執了鶯粉螺黛,如造物的神冷冷相看,墟葬和皎鏡不覺對這少年有了別樣認識。置身易容中的紫顏無悲無喜,掌下翻雲覆雨,造化弄人。唯有在易容中,他無懈可擊。

他吹去多余脂粉,像呵走了清晨的寒氣,兩人的臉面頓時熠熠生輝。“噓,別動!”紫顏倏地撳了一粒小痣補在額頭,皎鏡忽覺森然,一時間魂靈歸竅,再看鏡裏,下毒者已活生生多出個孿生兄弟。

皎鏡摸著額上的痣、頭上的發,不情願地卸下他的招牌耳環。姽婳搶來收了,囑咐兩人偷偷潛回屋裏呆好,一路皆有她的香護法掠陣,那些同黨根本無法察覺異變。

兩人走後,紫顏和姽婳守著傅傳紅,等他轉醒。藥效起了作用,天才畫師睜開眼時沒有絲毫不適,一骨碌坐直身子,無辜地望著兩個掛名徒弟說:“我餓了。”

之後,他驀地察覺紫顏是男子,直勾勾凝視半晌,認出徒弟的骨骼樣貌,恍然道:“難怪我覺得你有妖氣,竟是易了容。你過來,讓我好好瞧瞧。”紫顏依言走近,傅傳紅如盯妖怪般新奇地端詳很久,看得姽婳也替紫顏害羞起來。

紫顏微笑道:“為什麽師父你眼睛看的是我,心裏看的卻是她?”

傅傳紅騰地紅了臉,咿呀轉向姽婳,說道:“你……真是女子?”姽婳遞過月牙犀角,把兩人的身份又說一遍,將前事交代清楚。傅傳紅尷尬一笑,朝他們抱拳行禮道:“原來你們也是十師之一,失禮失禮。我居然妄言收你們做徒弟,哎呀,太不敬啦!”紫顏道:“傅師父說哪裏的話,丹青之術若能傳授一二,自當感激不盡。”

傅傳紅想了想,嘆氣道:“唉,你確有慧根,既入了旁人門下,名分上是不能再收你了。我瞧不出你年歲幾何,看樣貌比我小,看神態比我老,但你是易容師,長成什麽樣都作不得數。我們平輩論交,難得有緣,你想學什麽,我傾囊相授便是。”他說完,想到好容易撞見個能傳授衣缽的人又沒了,大為嘆氣。

姽婳笑道:“你這畫呆子,太拘泥門戶之見,只要你的所學有人可傳,不做你弟子又如何?我霽天閣偏不講究這些,紫顏跟著我的這些日子,熏香一術已通曉甚多,將來我霽天閣有傳人也好,無傳人也罷,此道不衰就是幸事。”

傅傳紅不敢直視她的俏面,兀自望了紫顏點頭,“嗯,啊,說得在理。”想了想又道,“不知大師可否卸了易容,讓我一睹真面目?”他自知姽婳是女子後,想看又不能多看,心思矛盾,全然失了先前灑脫的姿態。

姽婳道:“你叫我卸我就卸?現下你不是我師父啦,我沒必要聽你的。你們坐著,我找墟葬和皎鏡去,看他們抓著賊沒?”說完,慢悠悠地踱出屋去。傅傳紅想留她,卻不知說些什麽,情急地站起身來,目送她飄然離開。

紫顏饒有興味地看傅傳紅失態,看姽婳窘迫,自得其樂地玩著手上的工具。易容術,真是奇妙的東西呢。

姽婳走後,傅傳紅終於神態自若,撿起茶杯碎瓷擺在一處,凝神想這事的來龍去脈。

“我與人無冤無仇。”傅傳紅道,“就算有仇,何必等我到船上才下毒?在小酒館動手容易許多。”

紫顏點頭:“想來不止針對你一人。”

“前去赴會的十師及其門徒,應該都在這艘船上。”傅傳紅徐徐說道,此刻他冷靜如鏡,隱隱有一代宗師風範。紫顏望向他,仿佛看見他入宮時的從容淡定,作畫時的自信悠然。他收攏著碎片,像是在拼一張支離破碎的地圖,裂紋的背後有不為人知的秘密。

“在我昏迷的期間,船上可有其他騷動?”

紫顏搖頭:“尚未聽聞。”

傅傳紅撫頭笑道:“丟人,我許是唯一中招之人。與會十師我誰也不認得,直接收到墟葬大師遣人遞來的信物地圖,就巴巴地一人趕來了。之前滯留酒肆,我就是想不好該送什麽賀禮,怕缺了禮數,丟畫師一業的顏面。”

“傅師父何必想太多?我便為瞧熱鬧而來,可惜我師父他……”紫顏低下頭,把沉香子的事簡略說了。

傅傳紅安慰他道:“人各有天命,逝者已矣,你若能將師父的絕藝延續下去,他在天有靈,也當欣慰。”

紫顏平靜地點頭。他沒把自己列於十師之中,他是替師前來,那個大師之位也許近在咫尺,僅有一步之遙;也許如天上的星,要用盡畢生氣力去摘取。無論如何,可以為人易容,見一張容顏於掌下融雪流霞,修改宿命哪怕只有一點點,他都有種新生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