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別

沉香子去後,紫顏在他墳邊搭了廬墓,每日清晨必換了容顏在墓前靜思。

時而樣貌豐偉,時而儒雅寡言,時而虬髯豪爽,時而威凜霸道。無數顏面都是前一日苦心炮制的面具,真真假假,只需翻覆兩手。唯有一身粗麻孝服,暗暗傳遞著不盡的思念。

“我贏過你了嗎,師父?”紫顏捫心自問,不得其解。斯人已去,再看不到他如何增減聲色,縱橫於九天之上。有時想起師父曾自我解嘲,說他的命相該有大劫,可師父依舊我行我素,不去修改自身的相貌。

“是以師父會有今日之劫。”

紫顏看到了,他是想對天改命的那個,卻沒能為師父改命。他有點恨,為什麽只想到學易容,沒想到早日用它救人。聽到十師會的消息後,他一心只在琢磨如何超越師父,忘了潛在身邊的危險。是沉香子囿於宿命,還是他的想法太天真?

紫顏不知道。他明白,從今之後,他不會再袖手旁觀。

這期間側側哀傷過度,不得不臥床靜養。等身子稍好些,她強撐著去上墳,看到紫顏一人默默坐在師父墓前。兩人相對無言,春風細細,卷過一些輕塵往事。

紫顏望了她憔悴的臉,不復是過去無憂的少女,遲疑了片刻,方道:“十師會……我……”側側知道他心中的猶豫,道:“你去吧!這裏我守著,爹臨走時不是期望由你去?”紫顏垂下頭勉強一笑,“我……代師父前去。”側側看著墳上青草,神情疏淡地道:“爹說了讓你去,不是代他去,在他眼中你青出於藍,已經勝過他。這是你一直盼望的事。”

紫顏緩緩搖頭,眼中竟有一分倦意,“不,我沒能贏他。若不是我不知好歹為你們易容,師父也許能多捱得幾日。他是了結心願才去的,要是遲些為他達成所願,說不定……”

於對的那一刻,做對的事,如今的他依舊稍顯稚嫩。

“不怪你。”側側揉去眼眶的濕潤,“與其讓爹每日郁郁寡歡地活著,不如那樣含笑而終。”說到這裏,她灰暗的臉上漸漸洋溢出光彩,仿佛涅槃重生,“十師會上,等你見著文繡坊的青鸞大師,請代我跟她說一聲,三年之後我要拜她為師。”

紫顏一怔,“側側,你……”

側側凝視墓碑,鄭重地磕了幾個頭,對地下的沉香子說道:“側兒想過了,要找一件終身喜歡的事情,持之以恒做下去。爹從前說我有織繡的天賦,既然我不能繼承爹的易容術,就讓我努力成為文繡坊的傳人。如果有朝一日可以和紫顏你一起並列十師,爹泉下有知,不會再說側兒不成器了!”

紫顏欣慰一笑,側側終於不再只是沉香子的女兒,她要做她自己。那個玩空竹動輒就放棄的女孩已經長大,將在不遠的日子織出一片錦繡未來。

側側許完了誓言,忽然轉身對了紫顏,電目直射道:“但是,我不會放過照浪城!等我練好了本事,會找他們報仇。”

紫顏一個激靈,想到長眠於地下的師父,霍地握住了她的手,堅定地道:“不,要去也是我去。”

他的手冰涼如玉,穩靜如石。側側渾身一顫,仿佛回到了那日,鳳笙對她說:“你從哪裏來,回哪裏去,等這些人全走了才可上來。”鳳笙去了便沒有再回來。紫顏會像鳳笙那樣,一去無蹤嗎?

她忍不住翻轉了手,緊緊箍住了他。和這個少年會有以後嗎?舊日心思重回心底,這一刻握住了,就不想放手,永遠不想。

三月轉眼即至。

離別那日,姽婳收拾了行李,牽出紫顏那兩匹馬,等著紫顏一同出發。他在屋子裏久久不出來,讓本來傷懷的側側也覺焦急起來,在門外敦促他快些起程。

“再不走,趕不上船了!”姽婳高聲吆喝。前往露遠洲的船一旬才開一回,錯過了最近的這趟,兩人可就見不著十師相會時的盛況了。

紫顏慢吞吞地從屋中走出來,把兩人看直了雙眼。煙雲醉軟中走來這少年,仿佛婆娑光影中浮動的魂魄,抓捏不到他姿絕的形神。除下了孝衣,一襲素淡的細葛衣袍松松地披在他身上,舉手投足宛若鸞鳥輕飄靈逸,若是一不留神轉過眼波,就要觸不到他的存在。

姽婳不由地想,他是最捉摸不透的那一炷香,世間色相裊繞地燃在他眉梢眼角,看不盡的紅塵秀色。不枉她一番心血雕琢成器,此去十師會他必將青史標名,風流陌上。

“要走了。”紫顏對了側側,只得這一句。目光交錯,不約而同想到初見那日,如何而來,此刻如何而去。

“早點回來。”側側說的亦是尋常對白,然後,在他手心塞進那只冰綺香囊。觸手的溫柔仿佛要融進他掌裏去,紫顏鄭重地貼身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