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鼓

紫顏到谷中一個月後,側側像倒空了的玉花羽觴,把所知的一切悉數教完了。她甚至連谷中花草樹木的名目也說盡,而紫顏是無底的漩渦,想要吞噬遇到的所有波浪。她一面恨自己學識太少,一面盼爹爹早日歸來。如果是爹爹的話,側側瞥向紫顏狡慧的雙眼,大概能多撐個一年半載,才會叫他把一身絕技照樣摹了去。

沉香子一如側側盼望的歸來了,卻是獨自一人昏倒在谷口,被紫顏吃力地背回了家。那日狂風呼嘯,烏雲在天頂盤旋,山谷失盡了顏色。側側無助地在爹爹的床邊瑟瑟發抖,心情由盛夏轉入嚴冬。

“他是你爹?我未來的師父?”紫顏老練地擦幹沉香子的身子,在他額頭放上濕巾,不緊不慢地在屋裏支起一只刻花五足爐,拈了幾味藥坐定。

側側茫然地點頭,她從沒想過爹爹會倒下,更別提昏迷不醒。若非紫顏鎮定得猶如撿回一只白兔般帶回爹爹,她恐怕早已六神無主。眼見他倒了一罐水,把藥丟進去拌了,煮湯似的漫不經心地晃著手中的銀茶匙,側側忍不住問道:“我爹他……你這是什麽藥?”

紫顏若無其事地道:“你爹收集的三十七本醫書我翻完了,這藥就算不能讓他活蹦亂跳,總比不喝強。”側側聽了,竟沒有反駁他的話,默默地點了點頭。

轉眼間水開了,他把火撥弄小,慢慢地熬著藥。過了半個時辰,沉香子服下藥,仍無轉醒的跡象。側側耐不住,睡眼惺忪地貼著床腳困了,紫顏想了想,在她身上披了一件綢衣。

他走出門外,望了晦暗欲雨的山色,輝麗清華的眸中閃過一抹疏狂不馴的傲氣。

次日陰霾盡去,晴空如碧。沉香子睜開眼時,側側在隔壁屋中酣睡正香,紫顏促狹地扮成她的模樣,翠袖珠鈿,輕巧地端了銀盆上前伺候。

沉香子見到女兒,微微一愣,哽咽道:“爹……讓你受苦了。”紫顏也不說話,擰幹了絲巾遞與沉香子。他一怔,神情驟然轉厲,坐起身喝道:“你是誰?”紫顏忙往旁一跳,躲開他劈過的一掌,道:“徒兒拜見師父!”

沉香子的手頓時停住了,盯住這酷似女兒的少年。紫顏用絲巾擦凈了易容,一雙晶瞳毫不怯懦地迎上了沉香子,道:“不過,我是側側代師父所收,須好生拜師才是。”說罷,向沉香子恭敬地叩了三個響頭。

沉香子一字一句地問:“你的易容術是和誰學的?”

“側側。”

沉香子一臉狐疑,“你以為這樣說能騙過我?她自己都沒你的斤兩。”

紫顏委屈地道:“的確是她教我的……還有那些膏粉也是她給的……”

“你拿來用了?洞天齋、安神堂你也都進去了?”沉香子越說越急。

紫顏點頭道:“唔,拂水閣也去了,就是裏面的醫書教我如何為師父治病的。”說完,他小聲嘀咕了一句,“明明全是地洞……名字倒風雅。”

“臭丫頭給我滾過來!”沉香子忽然中氣十足地大吼了一句。

側側在隔壁屋中驀然驚醒,聽到爹爹發出盛怒的呼喊,膽戰心驚地披了衣,碎步跑進了屋。一聽說紫顏扮成她的樣子,側側也惱了,劈頭就罵:“你個死小子,冒我的名想害我不成?”

紫顏可憐兮兮地道:“我不過是想代你盡些孝道。”輕輕的一句嘆息,令沉香子和側側頓感錯怪了他,望了這秋水為眸的眼,不由後悔對他太過嚴厲。

沉香子咳嗽一聲,指了紫顏道:“側兒,你為我找了個徒弟?”側側覷見他的神色轉緩,也想將功補過,連忙趁熱打鐵地道:“是啊,昨日就是他救回爹爹。而且他很聰明,爹爹不是一直想找這樣的人嗎?”

沉香子肅然打量紫顏,少年的靈性他已看得分明,面相雖妖冶了些,應該是個善意的孩子。偏偏此刻,他毫無收徒之念,易容生涯裏的厄運已糾纏了他多年,他不想再連累清白無辜的子弟。

紫顏卻在這時問:“師父,徒兒想知道,剛才師父如何看出破綻?”孺子可教,沉香子不覺微笑道:“如果是側兒來伺候,定會親手為我拭面。”紫顏點頭,道:“我見師父已經醒了,故此不敢動手……”

倒是個懂得禮數之人,沉香子想到這裏,對側側道:“你先出去,我有幾句話要問他。”

側側退出門去,依稀聽到爹爹問起紫顏的來歷。紫顏低聲說了什麽,她沒有聽清,心中歡喜地猜度,爹爹想是要留下他了。

側側走到屋外。三間草屋宛如沒有生氣的墳,縱然井底裏堆砌了再多的珠寶骨董,亦不過是一座華美之墓。而紫顏是不同的,她想,他像幽谷中默默長出的一株奇花異草,隔一會兒見到,許就換過了盛開的姿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