銷香脂

遷徙的大雁排成“人”字飛翔在高高的天際,在馬車勻速的晃動中,長生遙望一成不變的山水雲天,幻想能背展雙翼,逃脫這苦悶的行旅。

自從告別了卓伊勒,紫顏一行在群山間耗費了二十余日,在盤旋紆錯的險山惡水中兜轉,時常行進到車馬止步之地,不得不繞路重來。幸好紫顏過目不忘,左格爾又擅長辨識地形,兩人協力之下,幾次有驚無險,平安地馳行在山路上。

在外奔波跋涉了大半年,眼看秋葉暗紅,林木披霜,長生不由思念起遠在京城的紫府。在家時心猿意馬,眩目於外邊的大千世界,出得門來,廣袤無界的天地仿佛永遠走不到盡頭,生生地用荒寂疲鈍的日子將人吞噬。

“這種鬼地方,強盜也懶得來!”長生打了個哈欠,懊惱沒人給螢火和側側練身手,避世的心態仿佛生了銹,想要來一點驚心動魄。

此時螢火和左格爾趕著車,紫顏又睡熟過去,只有側側聽見他的話。她瞥了眼紫顏上回換的臉孔,至今已失卻新鮮,不像旅程初始時有和他打鬧玩笑的心思。如今聊過幾句便各做各的,一個闔眼養顏,一個繡衣發呆。山路顛簸,側側自創了“搖針”手法,如潑墨寫意一般,任由繡針上下翻蕩,自然地繡出一種奇特花樣。紫顏曾見了叫好,又說:“趕路傷神,有空多歇息,否則既老得快,又容易紮著手。”

實在是累了。聽了長生的感慨,側側亦在嘆息,沒想到即便坐了車,流浪八九個月後,心也疲憊不堪。過去紫顏和姽婳遊歷了三年呢,她這樣想又不甘心,能和他一起,明明應該歡喜知足,可為什麽依然覺得遙遠,如京城到這裏漫長的距離,中間相隔的是無數陌生的風景。

他的臉永遠在變,此刻探問內心才驀然驚覺,她其實並不曾看透面孔後的那顆心。

馬車猛地一頓,人被從錦墩上拋出去,紫顏的身子彈出去跌落回來,摔在側側身上。側側反應靈敏,張手抱住了他,兩人就勢坐回了原座。長生沒那麽好運,撞在車壁上,頓時吃痛地大叫一聲。側側推開紫顏,打趣長生:“該不會是你盼的強盜?”長生心一緊,壯著膽子撫了臉笑,“有你們在,我才不怕。”心急地打開窗子去看。

螢火扭頭喊道:“路上有刺鉤,馬受傷了。”

眾人跳下車,前面兩匹馬蹄上鮮血淋漓,它們駐足甚快,後面的雙馬幸免於難。長生慌慌張張地取了藥箱盒子,在螢火的指點下一起清理傷口,左格爾在一邊幫忙。紫顏使了點勁,撿起地上的刺鉤,反復看了,又放下,說道:“今日走不了,找個地方紮帳篷,我去附近走走。”

長生道:“少爺……要真有強盜……”紫顏笑了笑,從車上摸出一個香袋丟給他,“喏,姽婳親制的迷香。你乖乖地守著我的寶貝們,別叫人打劫了去。我去了。”

側側留神紫顏的動靜,聞言道:“我也去,你們記得生火做飯。”不等螢火答應,她輕巧地跟在紫顏身後,徑自去了。紫顏和長生進食少且清淡,另三人卻須吃些五谷葷腥,在野外開夥常由側側和螢火打理。螢火望了紫顏的背影一眼,安心地撫著馬兒,拔下蹄上尖刺。

腐木叢生,蒼苔冷滑,蕭瑟寂寞的顏色中飄過紫顏楓紅的影子,一襲秋羅罩面金銀泥絨襖被他穿得像燃了暗火,幽幽地在林子裏燒。側側披了一件翠羽輕裘,宛如迎風搖曳的碧蘿,輕悠的身影始終隨了他左右。走了沒多久,紫顏遞過手來,“路不好走。”

側側自然地任他攙扶,一步一步,下盤極穩,然而掌中那一塊,才牽著她的心。他的手永是涼的,每每摸到,令她隱隱心疼,便牢牢握緊了,讓他染上她的暖。兩人默默地走,穿梭於巖扉松徑,空山裏秋風緩吹,仿佛只得他們兩人。

側側恍神半晌,想起陪他走動的緣由,道:“你來過這裏?”

紫顏回首凝視她,點了點頭。

“是和姽婳……”側側說了半句,截住話頭,“你叫螢火走這條路,想做什麽?”

紫顏沉默良久,步子微微加快了,側側胡亂想著他的理由,聽到一句嘆息傳來。

“去年春天,我給藍玉易容時,在她頰上用了若鰩人肉。”

“藍玉?”側側雙瞳一亮,“你是說那個一心要絕色容顏的姑娘?”她頓時想起過往認識紫顏的點滴,當時猶在人世的慈父,溫柔的笑靨在眼前清晰閃現。

一念間恍如隔世,側側凝諦著樹影下的紫顏,這些年來他更難以琢磨,從容地隱藏在面具的背後,不再讓人透悉他的分毫。當年為藍玉易容的父親已然遠去,他的技藝在紫顏手中越發完美,也越發神秘奇奧。

“我買的人肉用完了,今次,想來碰碰運氣。”紫顏淡然地說著,停下步子張望四周的地形。兩人此刻行到一處懸崖邊緣,雖有雲霧遮擾,視線仍開闊許多,看得見遠近山峰的走勢。灰黃的山崖安詳地連綿遠去,匯成一片山海,人在山中,微茫如一粒塵埃。